第1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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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这场君臣相见,不由自主地逐渐沉闷了起来。在察觉到皇帝似乎兴味索然后,张子适施礼告了退。
    他的脚刚退过内殿门槛,一个小姑娘如风般嬉笑着从身边跑过,清脆地喊着:“皇叔,我又来啦!”
    接着,一个声音笑斥道:“阿宜,慢着点!没规没矩的!”
    ……阿宜?
    张子适霍然回头,目光恰与正走来贵妇人一撞。
    崔氏愕然定在了原地。
    她望着眼前的男人挪不开眼,心跳迅速地变快变重。她说不出一个字,嘴唇不住地颤抖着,周身都莫名地发起了麻。
    她想笑,但眼眶发酸,泪水好像随时都能涌出来,哭到她妆容尽花;她想哭,但心头的喜悦又把眼泪阻在眼底,她觉得这几年里,自己好像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兴过。
    然后,她在梦境般的恍惚中看到他薄唇轻启,那个熟悉的、久违的声音,像是穿过了万水千山、从天涯海角那边飘过来一样,直击在她心里:
    “你……还好吗?”他问她。
    就像是先前在东宫时那样。他担心她,与她相见时又不得不守着礼数。太多的关心之语便是不好说的,再多的情愫也只能融成一句:“你还好吗?”
    崔氏深深地吸了口气,神思复又清晰起来。
    她端庄地颔了颔首,嘴角却在抑制不住地上扬:“还好,大人呢?”
    第178章
    又过几日,登基带来的琐事终于全都料理妥了。太上皇的三个女儿在礼部择定的吉日行完了长公主的册封礼,太上皇的嫔妃被送到了南边的行宫养老。只有操持后宫多年的贵太妃留在了宫里,由新君奉养。
    这天,宫里也恰好为简兰找到了家人。
    奴籍里的人身份卑微,不论在宫里还是府里都只能任人随意差遣,转手几次人就不太好找了。她还能找到一个,可以说是运气好得很。
    人找到后,是周志才亲自来回的话。周志才说是找到了她的一个弟弟,今年十七岁,早年在皇城里头做些杂役,后来因为人员变动被调去了粮仓,就一直在粮仓卖力气。
    至于名字,周志才说当年的名字已查不到了,简兰又是年纪很小时就到了太妃身边,想来她也不会记得,所以带进宫回话时,报的还是他在粮仓的师傅给他起的那个名儿——刘健。
    皇后娘娘看了这个名字,说陛下既然给减兰赐姓简了,弟弟应该也该跟着这个姓。可是“简健”听起来又太拗口,皇后娘娘想了想,便给改了个“简康”。
    “姐弟俩失散这么多年,日后好日子来了,健健康康的过最要紧。”这是皇后娘娘的原话。
    简兰便在当日傍晚去长秋宫问安时见到了简康。粮仓的差事可想而知不是什么美差,简康整个人都瘦得很。简兰一见他便差点哭出来,叶蝉攥了攥她的手:“别难过。陛下说了,先让他在宫里住下,好好调养几个月再在外头赐府。他还年轻,身子容易养回来,你放心吧。”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简康坐在两步外的椅子上低头搓着衣袖,一声也不敢吭。直到最后,叶蝉跟他说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开口时,简康才迟疑着问:“我能……时常见到姐姐吗?”
    “不能。”简兰立刻道,顿了顿,又闷闷地解释说,“我住在后宫,你常进来不好。”
    叶蝉一喟:“能的。他要见你,你差人来跟我回个话便是。咱们后宫到底是什么情形你也知道,不拘那么多虚礼了。”
    谢迟的心全都让她占了,简兰和简康姐弟相见她怎么用男女大防拦着?抬抬手对谁都好。
    姐弟两个都面露喜色,简康低着头挣扎了一会儿,又问:“我自己偷偷的认过字,我可以……读书吗?”
    “可以。”叶蝉抿笑,“我会让宫人寻些书给你,有不明白的地方,让我兄长教你。”
    叶正最近也忙起来了,被谢迟放到了户部,然后天天被扣在紫宸殿里翻账本。昨天傍晚她闲得没事,去紫宸殿找谢迟一起吃点心,一进殿门就看到叶正在侧殿里顶着两眼乌青正忙。
    她因此埋怨了谢迟,说:“你用我哥用得挺狠啊!”
    谢迟还喊冤,辩解说:“我没想让他这么拼命,他自己非说要早点理完早点回府陪妻儿。”
    ——所以叶蝉就想,简康若能拿着书请教叶正些问题,也正好帮他放松放松。
    说起简康,她还有点庆幸。周志才最初说找到了简兰的弟弟时,叶蝉一度很忐忑,一来她担心这弟弟不是真弟弟,是有人顶替,二来怕这弟弟受苦多年突然被抬起来会变成个纨绔子弟,日后成了简兰的麻烦。现下,这第一条在见到简康时就打消了——姐弟俩长得真像!第二条她也初步放了心,简康在宫里的这大半日里见了这么多好东西,提的要求却只是读书,看来品性不会太坏。
    简康不出问题,简兰日后便也能好好的。
    叶蝉现下自己没什么可求的了,就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好好的!
    与此同时,谢迟在紫宸殿设宴,叫上了谢逐谢追谢逢,算一起给张子适接风。
    临开宴之前他想让人去叫叶正一起来用来着,结果刘双领压音回说叶公子刚忙完了一阵,刚睡下,谢迟便只好由着他先睡。
    他也怕把叶正累坏。叶正万一累坏了,小知了得咬死他!
    于是内殿里直接开了席,谢迟没留任何一个宫人在殿中侍奉,氛围便还算轻松。
    虽然四个人都仍是一口一个“陛下”的叫他,但这在谢迟的理解范围之内,他也不至于非追着一个称呼钻牛角尖说你是不是成心疏远我。他真正在意的是相处间几人的态度,谢逐和以前一样上桌就要跟他喝,他心情就很好。
    不过他实在不敢跟谢逐多喝,谢逐这两年酒量长得太猛,真跟他喝到尽兴他明天怕是要说着胡话上朝。
    是以酒过三巡,谢迟就气虚地把谢逐劝住了:“咱吃点再喝,吃点再喝……”
    谢逐点头笑应了一声,搁下酒杯便端碗喝了口豆腐羹。细软的豆腐混着鱼糜、蛋花一起滑过喉咙,令谢逐腹中一暖。
    谢迟深感逃过一劫,夹起个葱爆虾仁吃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就又顺手给谢逢夹了一个。
    谢逢颔了颔首:“谢陛下。”
    “……”谢迟蓦地心里一堵,递到谢逢碟子里但还没松开的筷子一转,就把虾仁撂进了自己碟子里。
    气氛便一下子不对了。
    谢逢面色骤白,僵了一僵,起身下拜:“陛下恕罪。”
    他其实有些茫然,并不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八年前也一样,他在茫然中被押回了洛安,在茫然中被扔进了诏狱,然后就背上了不忠不孝的罪名,丢了爵位。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帝想要问罪,他是无力反抗、甚至没有机会解释的。
    这是谢逢在过去的八年里最大的体会。
    “谢逢你……”谢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他心里一股无名火想发又发不出来,因为他无比清楚谢逢为什么会这样。
    他积着满心的郁气按了半天眉心,然后伸手拉谢逢:“你起来,别这样。”
    谢逢心神不宁地坐回去,谢迟又闷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已经藏了很久的话:“是不是我当了皇帝,你们就都不拿我当兄弟了?”
    四人怔然相望,谢迟苦笑着喝了盅酒。
    谢逢局促道:“陛下,臣……”
    谢迟咣地放下酒盅抬眸扫去,谢逢的话又噎回了嗓子里。
    还没法跟他生气……
    谢迟咬牙,拿了个干净的空碗拍到谢逢面前,接着便倒酒:“喝!”
    当天晚上,谢迟一进长秋宫,叶蝉就发觉他喝高了,而且巨委屈。
    因为他一上床就栽过来抱住了她。
    “……”叶蝉怔怔然,“怎么啦?”
    谢迟拥着她闭着眼睛,静了半晌,道:“我把谢逢灌醉了。”
    “……你把他灌醉干什么?”叶蝉皱眉,“喝醉了再一路颠簸回府,明天可要难受上一整天了!”
    谢迟摇摇头:“我让他睡在紫宸殿了。”
    那你倒很贴心……
    叶蝉无奈,先吩咐周志才去吩咐御膳房备些粥和清汤面一类吃着舒服的东西,方便谢逢醒酒后吃,然后又细细地问谢迟到底出了什么事。
    谢迟心里真的苦。打从叶蝉有孕之后,他怕扰她安胎,就再没在睡前跟她说过任何糟心的事情。但今天,他忍不住地全都说了。
    叶蝉静静地听着,她能感受到谢迟的那种悲愤和无力。他无力于不知该如何解决这样的困局,因为这身份的差别已经放在这里了。
    于是,叶蝉也沉郁了半晌。
    他们几个原本的关系有多好,她也清楚。尤其是谢逢,在谢迟眼里就跟亲弟弟差不多。
    谢逢落难的这些年,也是各家一起帮衬着。这帮衬可不仅是给钱,他们几个兄弟也都时常去他府里走动,好让他心情好些。
    可如今谢迟登了基,谢逢平了反,大家的关系反倒变了味道。叶蝉心里也不是滋味儿,她也希望这份兄弟感情能和旧时一样,要不然,谢迟可真就成了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了。
    她便斟酌着跟谢迟说:“你别急,也别……别跟谢逢计较,你一跟他计较他更紧张了。这事慢慢来,日久见人心。”
    “日久见人心。”谢迟苦笑出声,“我们都认识多少年了?”
    日子还不够久吗?
    叶蝉的手指在他胸口一戳:“你登基了,现在不太一样嘛!你在摸索怎么做皇帝,他们在摸索如何跟新皇相处,大家都跟摸着石头过河似的,人心也得重新见一轮!”
    谢迟沉吟起来,知道她这话有道理。
    叶蝉仰了仰头,又说:“还有,对于谢逢,我觉得……你可以给他派个差事?让他立立功?”
    谢迟叹息摇头:“我哪敢给他派差事?万一哪里出点岔子,他非得跪到紫宸殿外谢罪不可。你是没看到,他现下真跟当年不一样了,整个人小心得不得了,生怕我再给他安个罪名似的。”
    谢逢被他逼着喝酒时都一直很守礼,不想喝也不敢跟他硬顶,只是很局促地一再说“陛下,臣不能喝了”。
    直到喝得烂醉,他才终于松下劲儿来。谢迟叹着气跟他说:“你是真不拿我当你哥了?”
    谢逢趴在桌上神志不清地摇头:“哥,你别怪我。我是……我是不敢啊!”
    ——这让他怎么给他派差事?一议差事就更是实实在在的君臣之别了,谢逢更不敢把他当兄弟看了。
    但叶蝉却说:“他跪到紫宸殿外谢罪,那你就扶他嘛!”她说着一喟,“我是觉得,谢逢这么紧张,跟那八年有关系,但也不全是那八年的事儿。你想想,他为什么这么怕你再安罪名给他?不就是因为他现在什么都没有,爵位随随便便就能拿掉吗?这样的日子让我去过,我也不安心,我也怕自己守不住!”
    换言之,目下大多数宗亲都没什么功勋,爵位都是想废掉就能废掉的——但他们生于绮罗,不会随意担心这个。
    谢逢则经历过了一次,继而对这一点有了清醒的认识。他知道这种荣华富贵不堪一击,全看天子的喜怒。
    在叶蝉看来,这和元显从前的不安是一样的。元显是幸与不幸全都握在他们做父母的手里,谢逢是身家性命全握在皇帝手里。不过元显还小,慢慢开解他还有用,谢逢这么大的人,就真得让他自己觉得安全了才行了。
    叶蝉慢条斯理的说完,一抬眼皮,发现谢迟正定定地看着她。
    “……不对吗?”她哑然道。
    谢迟颔首叭地亲了她一口:“你可真机灵。”
    “……”叶蝉却嫌弃起来,红着脸抹抹额头便颔首推他,“身上都是酒味,离我远点!夜里也别招惹我!”
    谢迟哈哈一笑,撑身便下了榻:“不招惹你,我去侧殿睡。”
    叶蝉稍松了口气。她真的怕他酒后乱……那什么一下,伤了孩子就糟了。
    这一胎她盼了太久了啊!!!
    第二天,谢迟照例起了个大早,盥洗更衣后进殿亲了亲还在熟睡的叶蝉,就如常上朝去了。
    下了早朝后,他去陪太上皇下了会儿棋,也请教了一下关于兄弟情分的这个事儿,当然,省去了张子适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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