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疯女人(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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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是谁自求多福,那他可说不好。
    白婷微蹙眉,正想开口,有人按住她的手背,是顾爸。
    顾爸率先笑起来,目光一直放在简安身上,语声和蔼:“小简,有什么事,让你觉得这么好笑?”
    简安放下筷子,口气轻松,“也没什么啊,就是觉得真有意思。”
    “我想想哦,我大学毕业其实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今天听您夫人说起来,却觉得现在的小孩和我们完全是两个世界,虽然我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啦,就是学得辛苦,和学得更辛苦,哎,绕来绕去,不都是学习吗?”
    顾爸笑道:“是不是白婷说了什么话,让你不高兴了?要是这样,我给她道个歉。”
    简安却是淡笑摇头:“没有,不是因为她,不过听您夫人这么讲,倒感觉我和您女儿完全是两个世纪的人物了,唉,果然还是我老了。”她挤眉弄眼,像是为了自己的年纪哭泣。
    “哈哈!”顾爸赏光地大笑,他说,“不会的,你看上去还很年轻呢,虽然你爸妈老把你的年纪放嘴边,其实在他们,包括在我的眼里,你们都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在父母眼里,孩子是永远不会老的。”他以慈爱地目光看了顾遇和顾时,又回到简安身上,“让我猜猜,你是想起了小时候有趣的事,觉得好笑了吧?怎么样,是不是很想回到那种无忧无虑的小时候?”
    “不是,”简安笑着回答顾爸的问题,“我没有想过。虽然爸妈经常说还是小时候好吧,你很想回到小时候吧,”她轻轻摇头,欢快的语气,但是隐藏着坚定,“但我没有那种念头,没有那么想过,我是想到了其他有趣的事。”
    不管周围的人怎么说,父母,亲戚长辈都在那边说,还是小时候好吧?因为在大人眼里,童年是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完全没有社会上生存的烦恼,他们成天只知道玩,只惦记玩,他们整日里以游戏度日,小孩子那么简单单纯的世界,怎么会有烦恼呢?
    但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小孩没有烦恼,只是人人长大以后,那些不好的回忆被谁用一块橡皮擦擦去了,所以大人们也就觉得——啊,小孩子长大以后都会想要回去吧?
    但是她知道,回不去了,就算小时候的回忆看起来是多么美好,就算旁人说到小孩子的世界是多么没有负担——但大人们以为小孩的无忧无虑才是一种美丽的陷阱。
    那些回忆,美好的回忆,看上去像是一颗美丽柔软的软糖,只有记得的人,铭记的人,像简妈说简安是记仇的人,才会在咬下那颗软糖的时候发现,那软糖里藏着一嘴的玻璃渣——那些玻璃渣会扎进嘴里,扎得他们满嘴血。
    所以你看,遗忘也是有好处的。比起被不好的回忆刺痛,那还是遗忘比较好吧?
    “哦?”顾爸看上去还是好性子,像是好奇,“是什么有趣的事?”
    简安目光掠过顾爸,望着玻璃窗外的天空,“这个世界真有意思,有的人翘首期盼,有天赋,也喜欢,想要拥有——偏偏求而不得;有的人不喜欢,没什么天赋,可是她周围的人却硬要塞给她——我是独生女,不了解这种感受,是到长大以后,看了世界才发现的——哦,原来父母的爱,也是会不平等的啊。”
    江兰芝本是垂眸,听见这话,一下子抬起头。
    “呵呵。”顾爸轻笑两声,目光冷下来。简爸急了起来,训道:“简安!胡言乱语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顾爸轻轻按着简爸的手,口气不减和蔼,“小孩子嘛,随便说说的。”
    简安轻轻挑起眉毛,左手握起拳头。
    “简安……”顾遇也轻声唤道,想阻拦,却被顾爸拦下,“没什么,没什么,”他的语气一直很和蔼,“听上去小简原来是对我有意见啊,”他的话里有轻微的惊讶,似乎认为今天这次聚餐里,整场的对话中,最应该指责的对象不是他,而应该是另有其人,“听上去像是小简对我有意见,我我自认作为一个父亲,尽到我应该尽的责任和义务。可是小简好像有不同意见,来,小简,你说说看,我哪里做的不好?还是说……”他带着没说完的深意,眼睛往顾遇那里看——要是简安真抱怨什么,那说不定不是她一个人的想法,怎么会是她一个人的想法呢?
    “呵——”简安轻笑,和顾遇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两道目光短暂地触碰,她看到他的眼中有乞求——不要再说了。
    她忽然觉得没意思,没意思极了。
    她只是在那言语中望到一个站在十字路口,殷殷期盼,数着他的父母什么时候会回来的孩子。可她愤怒又如何?抱不平又如何?就算她现在提出来,也是在揭开另一个人的伤疤——他们都长大了,长大的人理应放下做孩子时的一切伤痛。
    他放下了,他不计较,倒显得她真是多管闲事了。
    不过话说回来,她也不是只为了一个人才发火的。她只是如同过去无数个时刻那样,路过几个哭泣的孩子,听见他们的父母训斥他们,诉说着父母的重重能压死人,能逼疯人的期盼,她路过,在听见的时刻捏紧拳头,渗出冷汗,今天这样的时刻就是那种时候。她也有疑问,她问过自己,为什么是她呢,为什么是那些哭声,那些训斥,那些喋喋不休永无止境的教育能那么轻易地翻出她心头的难过、恐惧、疯狂和悲伤呢?
    为什么是她呢?
    她望着那双眼睛,轻笑一声,丢下了手中的筷子,轻声抱怨:“切,没意思。”
    说完,她站起身,朝旁边的顾时丢下一个眼神,“吃什么吃,人家一家人,和咱有关系吗?”
    顾爸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简妈严肃地喊道:“简安!”
    简安仿若没有听见,拿起自己的东西,挎包,礼物,另一手却被人捉住。一看,是宋远洋。
    他用的力道是很大的,简安没有被吓倒,露出桀骜不驯的一面,“放开”,那眼神阴鸷,宋远洋从未见过那阴冷的眼神,一刹那便被震住了,竟然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挣脱桎梏,简安也不理旁人如何看待,转过身就打算走人,临走时还不忘踹一下座椅——很幼稚的出气方式。
    “顾时。”顾爸也出了声,是打算喊住顾时。可没想到顾时头也没回,步子也没停,就打算跟着简安离开。
    顾遇正要起身,已经离开椅子。“砰”地一声重响,惊到了所有人。
    “简安!”父亲威严地喝道。
    “你给我回来——!”
    那一声足够威严,那威严的分量足够到能轻易唤醒叁个人的回忆。
    “简安……”简妈颤声唤道。
    “简安……”顾遇也唤道,不安地担心。
    回忆历历在目,就算简爸已经老去,谁都不会忘记,也不会低估那双拳头的威力。他们都是曾经的见证者,亲眼目睹过简爸那双宽大平常慈爱抚摸女儿的手掌是如何打下去的。他们也不会忘记简安过去的哭声。谁都没有忘,简妈没有忘,顾遇亦然。他们都会在不同的时候,无数次地提醒简安,避开和家里,尤其是和简爸的冲突,正是希望她能逃开一顿打。
    比起顾爸,顾遇可能更畏惧简爸的怒火。他们没有忘记那双手掌的阴影,但不论他们谁感到如何的害怕,都不会比简安更害怕了。
    她害怕吗?
    害怕的,听到那一声喝的同时,身体也出现了本能的反应。她自己都在嘲笑自己,原来过去的伤痛印刻如此之深——她挨的那些打没有在身体上留下伤口痕迹,但身体依然保留了属于它的记忆。
    长裙之下的那些肉,肌肉也好,肥肉也好,都在听到那声怒喝以后发起抖来,轻微的颤抖,别人看不见,但她知道那意味着她有多害怕。
    害怕吗?
    害怕的。
    在这里,抑或是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她更害怕了。
    她绷紧后背,笔直地站在那里。她听到后面说:“快点给我滚回来,给你顾叔叔道歉!”
    同时,那个男人还不忘斥责一声,“你真是把她惯坏了!”
    “我……”简妈张开嘴,想说什么,可她也说不出什么话,只是含恨低下了头。
    她的指尖摸上脖子上的项链,倒不是因为这串项链这时候能给予她什么勇气——恰恰相反,这串项链什么都不能给她,让她想起的只有厌恶,无止境的厌恶。
    “安姐姐……”见她没什么动作,担心她的状态,顾时也喊了一声。
    简安勾出唇角,发出轻微的笑声。她转过身子,一眼望过去,同时看到两位父亲。
    她直视着他们,没有退却。
    父亲,一位父亲,他可以付出很少的时间、精力参与家庭事务,他大可以忘记小孩的生日、年龄、什么时候从小学毕业、忘记小孩已经大学毕业等等,他可以不了解家庭里的一切,可以不了解家庭成员的喜好,不了解家庭成员的身体状况,他可以对他的家庭不闻不问,但这些都不妨碍他声称自己尽到了父亲的责任——他起码生了他的孩子们呢!也不妨碍他们得到这样的称赞——父爱如山。
    父爱如山,这是一个很精妙的比喻。父亲们可以在别处,其他什么地方,工作的地方,和朋友聚会的地方,面对喜爱的事物,感兴趣的话题,他们大可以口若悬河,说上一辈子都说不完的话,可奇怪的是,父亲们在家里却可以是沉默的。他们是沉默的,不会诉说表达爱意——男人哪有轻言爱的?这不男人,所以父亲们的沉默也就可以理解了。他们遵照社会的传统,不会在家庭里轻易开口,但他们的沉默不代表他们对他们的家庭没有爱——那爱是沉默的。大山是沉默的,父亲是沉默的,所以父爱如山是多么精妙的比喻啊!只是大山沉默地以沉重到不知道多少重量的身躯沉重地压在土地上,那么父亲们,沉默的父亲们,又是打算压在谁的身上呢?
    父亲们有父亲们的责任。正如母亲的职责是奉献所有照顾小孩,父亲的职责就是挣钱养家,他们总是这么说的,父亲们在家庭中的价值,总是和他们在社会中的价值绑定。
    这条规则从很早开始就有了,我们也许没有办法说清楚,这条规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它一定诞生自古老的社会,它的年纪可能要比我们知道的许多王朝国家的历史还要悠久。它是和社会文化捆绑在一起,彼此携手发展到现在,直到今天,这条规则依然适用于许多地方。社会有许许多多的父亲,从古至今,从上层到下层,从下层到上层,“父亲”遍布社会的各个角落,这一个多么偏远的地区,也无法离开“父亲”的身影。
    “父亲”的身影在社会中是如此的普遍,于是,社会的规则也好法律也好,也都由他们说了算了,他们大可以声称——尽管是“父亲”们需要母亲,他们需要母亲以血肉之躯,尽管是“母亲”们用身体孕育诞生生命,但这也不妨碍“父亲”们轻视母亲对于生产所做出的贡献,他们会轻蔑地哼着鼻子说“不就是生个孩子嘛?”,他们也可以蔑视由生产带来的一切艰辛,“产后抑郁就是矫情!”他们也可以这样说——他们自己不生,但不妨碍他们站在一旁抄着空空的两手这样说。尽管是“父亲”们需要孩子,他们需要孩子延续他们的血脉,传承他们的姓氏,甚至他们还指望孩子能复刻他们的基因、外貌、性格呐,但这也不妨碍他们不关心孩子,也不妨碍他们对孩子的哭泣声不闻不问,同时,这也不妨碍一个“父亲”声称他尽到了父亲的责任——他给了钱啦,难道这还不够吗?养孩子是“母亲”的责任(但一个父亲就算不给钱他依然可以这么振振有词)。他们有着如此之多的理由,借口轻视“母亲”的劳动,他们完全可以振振有词,他们完全可以——因为这个社会遵循的一些隐形的古老价值观都是由过去的“父亲”们建立创造,并经由他们的手一代代传下来,交到现在的“父亲”手上,于是,他们完全可以宣称,只要他们想,只要他们是“父亲”,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可以在任何时间地点向他人展现他作为父亲的权力——他是这个家的“主人”。
    哦,让我们感谢父亲吧~
    父爱是如此的深沉,父亲对整个社会做出的贡献是如此之巨大——
    他们的阴茎是支撑整个社会的擎天柱,他们撑起了社会的天!他们的精子是让社会延续下去的种子,是他们!是他们的精子创造着一个又一个的生命,生命啊!他们的精子关乎到这个社会的存续,具有的是多么重要的生殖意义啊!
    所以,让我们感谢父亲们吧!这个社会离开了父亲就不行!
    啊——!感谢吧!感谢伟大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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