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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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觉中坐到天亮,婉然从房里出来,看见我坐在院中石凳上不觉“呀”了一声,快步走来问我:“怎么这个时候在院子里坐着?天气可转凉了。”
    “没事,睡不着罢了。”我站起身往屋里走,“更衣梳妆吧,要去晨省了。”
    “诺。”婉然应了,与我一起进了屋。
    从事发那日起,我失了宠,每每晨省时明里暗里的嘲讽总免不了要听上几句。我懒得理会更不愿意去争辩,后宫里,这样的事见惯了。
    皇后对昨日我与和贵嫔间发生的冲突绝口不提,如常般的闲聊。可我也知道,从两位主位宫嫔闹到皇后那里的事,现在必定是人人皆知的。
    不多时,宦官进来禀说:“陛下议完了事,正往这边来了。”
    我自知还是早早避开为好,起身行至殿中深深一福,莞尔道:“皇后娘娘恕罪。臣妾昨晚睡得不好,精神不济恐惹陛下不快,先行告退。”
    皇后点头允许,我又朝她一福,缓步退去。一侧的和贵嫔轻柔一笑:“宁才人这话说的,是怕精神不济惹得陛下不快,还是如今陛下见了你就会不快?”
    在她刻薄的话语中,几个与她交好的宫嫔应和着笑起来。我眉眼也未动一下地假作未闻,如常退去。
    纵使面上忍了,我心中到底还是意难平。这些天来受到的刁难讥刺委屈,便是从前身在奴籍的时候也不曾受过。不忿中连步子也走得急了,只想赶紧回婷息轩去,不再理会任何人。
    “宁才人。”乍然听见瑶妃的声音,我心下为凛,转身见她端坐步辇之上正行来,只得将心中千般万般的不快都忍下,躬身行礼,“瑶妃娘娘万安。”
    步辇在我跟前停住,她没有下来,居高临下地问我:“才人走得这么急,是出了什么大事?”
    我垂首答道:“没有,臣妾只是昨晚睡得不好,想快些回去歇息。”
    她“哦”了一声,衔着笑慢条斯理地道:“才人你从前是御前尚仪,掌着宫中礼仪的人,规矩你该是最清楚的。怎么,册封不过一年就忘干净了么?如此疾行,像什么样子。”
    我暗惊,竟让她挑着了这么个错处。规矩上的事最是明明白白的争也没的争,当下也只好跪下,恭敬地一叩:“臣妾失仪,娘娘恕罪。”
    “恕罪?本宫可听说才人近日‘失仪’之事不止这一桩。”她浅浅的笑里仍透着几分妩媚,“和贵嫔的事,长姐宅心仁厚不责你,你倒是半点不长记性。是该找个人帮你想想规矩,可若遣尚仪局的人去,说起来那从前是你的手下人,让你失了面子不说,旁人还要道陛下亲自挑的尚仪竟是个礼数不周的。”她缓然舒了口气,轻揉着太阳穴想了一想,又道,“那本宫也就不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了,规矩你是懂的,左不过是生疏了。你在这儿跪上一个时辰好好想想,也就是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完,连我的回复也没有等,就吩咐宫人起轿。我合上眼,强自按捺着委屈和怒意,俯身一拜:“诺,恭送娘娘。”
    洒扫的宫人们安安静静地做着事,不多说半句不该说的话。好一阵子,我耳边都只有扫帚在地上轻划的声响。偶尔起一阵微风,卷起地上还未被扫走的尘土,直直向我扑来。
    “姐姐,姐姐……”一旁的婉然口吻焦灼,“我回凤翟殿禀皇后娘娘一声吧,陛下又没许瑶妃协理六宫,她怎么能……”
    虽已是夏末,但白日里天气仍是炎热,我额上已渗了汗,掏出帕子刚要擦拭,婉然手快接过,为我细细擦着。我跪坐在地,忍着一阵阵头晕,道:“不能去,陛下也在凤翟殿。就算瑶妃此举逾权,你觉得陛下现在是厌恶瑶妃多些还是厌恶我多些?”
    婉然持着帕子的手微微滞住:“姐姐……陛下不至于……”
    “至不至于我们也不能去触这个霉头。”我凝神于远处巍然而立的凤翟殿,周围树木葱郁,从此处只能看到那雕镂精致的殿顶,长长一叹,“再则,皇后娘娘那般护着萧家,不会让瑶妃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
    “可是……姐姐你身子本就弱,怎么经得住如此长跪……”婉然关心又着急,只想说服我许她去禀皇后,“姐姐和陛下那样的情分,陛下就算心中有气也不会让姐姐遭这份罪的。要知道姐姐你就算为婢的时候犯了错,陛下也没这么罚过你。”
    我摇一摇头,缓而道:“你记得从前的方尚仪怎么说的?在宫里,没有受不了的委屈和吃不了的苦,却有报不了的仇。我今日不忍下这委屈,日后就更没有报仇的机会,岂不是给自己找委屈受。”
    “可是……”
    “别可是了。凤翟殿不许去,你若真为我好,现在回婷息轩去,告诉他们准备好解暑的东西和治淤青的药。”晨省我未带别人,此时婉然就一直守在身边。可这样重的暑气,我跪一个时辰吃不消,她在旁边站一个时辰也绝不好受,这才想了个合适的由头让她赶紧回去。
    “那……那我准备好立刻回来。”婉然踌躇一会儿,还是咬咬牙答应了,尽管仍是担心满面,但到底还是依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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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028.掌掴
    她离开后,耳边归于寂静,洒扫的宫人做完了事也都各自退去,这条小道上安静得连轻微的风声都能听得清楚。
    安静无事时,总难免胡思乱想些事情。恍然记起七岁时刚入太子府的时候,那会儿年纪小个子矮,连跨过门槛也要费些劲。冬天的衣裙又厚重,一步跨过去未注意裙摆就一脚踩了上去,后果当然是向前摔去,手里又端着茶盏来不及撑地,那一下摔得实实在在,大概是紧张之下把茶盏握得紧了,整个身子落了地才发现那茶盏竟半点没损,平平稳稳地被我放在了地上。
    那是在太子的书房里,我当着太子和一众府中下人的面演了杂技……
    一阵倒吸冷气之后一阵安静,回过神来的尚侍过来呵斥道:“连个茶都端不好,日后怎么在府里做事!出去跪半个时辰!”
    “算了算了。”他笑着离席,走到我面前,我慌张地撑起身跪好,他蹲下来看看我,又看看我面前放着的那盏茶,端起来喝了一口,打趣说,“你可以啊,一滴都没洒。若不是知道你爹是文官,我还要以为你从前练过功夫。”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起来吧,以后端茶送水的事换个人。”他的目光扫过门槛又停在我身上,“你先长个子。”
    九年前的事了,我早已不会在过门槛的时候被绊倒,可他,也不会在我被罚跪的时候出来说一句“算了”了。
    他甚至不知道这件事,从成为他的宫嫔那天开始,我就已不能再倚靠他的保护。哪怕他赐了我宁为封号。
    双膝跪到发麻发痛,然后失去知觉,可微微一动又是一阵难以忍受的酸痛。
    瑶妃留下的宦官始终站在离我几丈远的地方,目不斜视且一不吭声,就好像一个木头人一般。此时见婉然走了,周遭又没有别人,他才走近我,躬身道:“臣不想为难才人娘子,可眼下还未见各宫娘娘问安回来,若让娘子此刻离开,一会儿有旁人路过见了,臣回去不好同瑶妃娘娘交代。娘子再忍一忍,待得各回各宫了,娘子也回去便是。”
    我心觉诧异,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帮我。毕竟就算像他说得那般,可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让旁人知道了,瑶妃绝不会轻饶了他。
    他见我这般神色,又垂眸解释道:“娘子不用觉得奇怪,如今跟在娘子身边的红药是臣的亲妹妹,臣也不求其他,只求娘子不要为难红药。”
    “原来如此。”我了然,放心地一笑,“红药是我身边年纪最小的宫女,你不帮我我也断不会刁难她。今天这事一旦传出去对你无益,你就不必冒险帮我了。跪一个时辰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刚要说话,眼睛微一抬忽然噤了声,向后退了一步,行礼道:“和贵嫔娘娘万安,竫贵姬娘娘万安。”
    我也俯身一拜:“娘娘万安。”
    “从前礼数最是周全的宁才人现下竟因失仪在这儿罚跪,真该叫尚仪局的都来看看。”和贵嫔刻薄地讥讽,“也怪不得别人,是你自己太张狂,以为愉姬不敢罚你、皇后娘娘不愿罚你就没人动得了你了么?”
    我眼眸低垂,从容不迫地道:“今日之事,是臣妾失仪在先。可日前那件,却是臣妾循着礼占着理,故而皇后娘娘和愉姬娘娘都不曾责罚,何来‘不敢’、‘不愿’之说?怎么难道和贵嫔娘娘觉得,六宫的规矩是能凭着谁的‘不敢’、‘不愿’而变的吗?”
    和贵嫔面色微变:“你竟敢……”
    “贵嫔姐姐何必同她置气。”竫贵姬由侍女扶着,行上两步站到和贵嫔身侧,徐徐地道,“从前能在御前混得那般好,不就靠这一张巧嘴。这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的人,姐姐哪里说得过她?”
    她在我面前踱了两步,又道:“一口一个规矩,本宫可听说昨儿个和贵嫔要罚你,你以她不是你宫中主位为由顶了。瑶妃娘娘也不是你的主位,你倒是任由着她罚。”她微微弯下腰来看着我,“也不知宁才人你是真守着规矩,还是欺软怕硬。”
    “贵姬娘娘谬了。”我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答得不卑不亢,“一来如臣妾方才所言,昨日之事臣妾循礼占理,和贵嫔娘娘掌掴宫嫔就是不可,而今日确是臣妾失仪在先;二来,今日陛下驾临凤翟殿,娘娘觉得,臣妾若那时差人去向皇后娘娘禀明此事扰了陛下心情是好事?”
    话音刚毕,和贵嫔忽地上前一步,未及我回神扬手劈下,厉声怒斥:“你还振振有辞!本宫今日便掌掴了你能如何!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还敢日日拿着规矩和陛下压人!亏得你也知道如今陛下有多厌你,还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她指上套着长长的护甲,这一巴掌下去,我捂着脸颊犹是觉得阵阵割痛,大约是被划伤了。可面上的疼痛却不及心底席卷而来的羞辱感,这感觉直让我浑身打颤,几乎就要忍不住起身打回去,最终却是十指紧扣着手心,用另一种疼痛迫着自己冷静下来。语中森冷之意分明:“贵嫔娘娘既然一定要打这一巴掌,晏然此时没得躲。但娘娘须得知道……这宫里,‘一报还一报’这话有时最是灵验。”
    “一报还一报?”她一声刻意提了音的轻笑,鎏金护甲勾起我的下巴,眼中蔑意尽显,“本宫倒要看看,你这个敢擅服避子汤触怒陛下的贱婢,究竟有什么本事来还这一报!”
    她们在宫人的服侍下离去,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婉然小跑着赶回来。看见我脸上的伤痕先是吃了一惊,转身就喝问那宦官:“谁给你的胆子!”
    那宦官被她拽着,连连作揖道:“姑娘……姑娘误会了,您借臣两个胆子臣也不敢动手打宁才人啊……”
    婉然放开了他,仍皱着眉:“那是怎么回事?”
    “婉然,这些回去再说,不必为难他。”我制止了婉然,那宦官又向我揖道,“娘子这便回去吧,反正也不差多久,瑶妃娘娘那边臣自会应付,万一娘子耽搁了留了疤,臣更加担待不起。”
    我扶着婉然的手站起身,感激地向他道:“多谢你,日后如有什么帮得上的,我定不推辞。”
    “臣已说过不求其他,只想让红药过得好。”他向后一退,端然一揖,“恭送娘子。”
    一踏进婷息轩,众人便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扶我进屋。林晋脚力快,云溪便推着他出去请太医,转回身眉头紧蹙地道:“不是说被罚跪么?怎的脸上伤得这样厉害……瑶妃也太不留情面。”
    我一摇头:“这倒还真不怪瑶妃,是和贵嫔跟我积怨太深。”
    婉然一壁端着创伤药进来一壁埋怨道:“那宦官也真是的,就在旁边看着都不知道拦一拦么?竟还有脸求娘子照顾着红药。”
    红药正给我敷着膝盖消肿,乍然听了婉然的话,一惊之下手上的劲不觉重了一瞬,痛得我一声低呼。婉然见了不由得气更大,一把推开她:“一边去,我来。”
    “才人娘子……”红药手足无措地在旁边站着愣了一瞬,又马上跪下,“娘子……奴婢不是有意的……”
    “知道,起来吧。”我一笑,待她起身又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些,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刚才幸好有你兄长相助,不然我现在大概还没回来,倒忘了问你兄长的名字。”
    “回娘子,兄长叫沈立。”她仍是带着忐忑之意,解释道,“兄长不会有意害娘子,娘子恕罪。”
    “我知道,是婉然误会了。”我微笑着说道,又嗔怪婉然,“你今天都哪来的邪火,又惹误会了不是?”
    婉然明显一肚子气没处发泄,不服不忿地道:“嘁,瑶妃一宫主位都刻薄至此,她身边又能有什么好人!”红药在旁听得委屈,又不敢和她辩,连眼圈都发了红,我见拦不住婉然就只好劝她:“别听你婉然姐姐瞎说,她就是在气头上,气过去了就没事了。”
    婉然免不了白我一眼:“奴婢去看看林晋怎么还没回来。”
    她寻着由头走了,可旁边的云溪诗染同样的面色不好,云溪思索着道:“娘子这样下去怎么行,这才多久,就又是罚跪又是掌掴了……娘子还是让宫正在陛下面前说说话吧。”
    我一个眼风扫过去,口气陡然严厉:“谁也不许去找怡然,去了就别回来。”
    云溪讪讪地闭口,不情不愿地福了一福:“诺。”
    我长长舒气,颜色缓和几分:“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可咱不能拖旁人下水。这长跪之苦也好掌掴之辱也好,受都已经受了,不能让怡然去涉那个险。”我必然要雪这耻,但不用拖上怡然。
    “诗染,拿镜子来。”我吩咐道。
    诗染取来铜镜,慢吞吞地交到我手上,我对镜一看,面上的红肿暂且不提,三道长长的血痕几乎是从耳际划到鼻边,那么红那么刺眼,那么清楚地告诉我失宠会是怎样的后果怎样的境遇。
    和贵嫔,她也从来不是得宠的人,却凭着家世由着这样的位子,我一朝失宠她就可横加羞辱。
    宠爱最是无常,我即便此番复了宠,也难保日后不会再失去。我心下明了,若日后不想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就要尽快爬上那位子,二十七世妇、九嫔、四妃、三夫人,纵使愈高愈遭人侧目,也定要争上一争。
    婉然和林晋一并进来,都面色发冷,林晋道:“太医们回说,随驾来祁川的人手不够,各有各的事,只让拿药来给娘子。”
    婉然又是怒道:“都拜高踩低,那院士沈循头一个不是好东西,亏得姐姐先前还那样提点沈闲华。”
    我纵使不悦,但这一番折腾下来也懒得再去同太医生气,叹了口气道:“见惯不怪了,去吟水阁问问静婕妤有没有好些的药。但不必请她过来了,我今天很累。”
    听说了这些,庄聆定会想要来看望我,但我实在没有心情再见任何人了。打人不打脸,掌掴之辱莫说对宫中女眷来说是多大的耻辱,就是民间女子也受不了。老实说来,脸上的伤并不算重,药用得好就不会留疤,但不管留疤与否,和贵嫔,我与她日后定是水火难容了。便如护祖坟周全一般,伤及颜面之仇不得不报。
    作者有话要说:_(:3」∠)_总共只有五章存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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