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余雪 第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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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光暖融,可寒凉的春气却始终萦绕在身边,像藏在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悲戚一般。
    崔锦之从没像此时一般读懂那个春夜里少年帝王的心境。
    在经历无数的背叛和恶意后,却还能小心翼翼地捧出一颗自己温柔的真心,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呢?
    在亲眼目睹自己的爱人一点点消失在怀中时,该是多么的心痛如绞?
    可她却从未勇敢而热烈地表达过自己的一腔情意,就像他做过无数次那样……去对待自己的爱人。
    不,或许她还能做出一些改变。
    即便目前她还回不到那个世界里,可此时此刻,她还能够给予眼前这个小少年一点属于他的微光。
    崔锦之在这个湿润的春日里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她弯了弯眉眼,轻柔地开口,
    “会的。你会走出这座冷宫,会遇见自己将来的老师,还会认识很多很多可以与之交付真心的朋友。”
    她蹲下身来,“纵然这条路并不是那么的好走,有许多的污秽和泥泞。可是……您日后会成为百姓仰慕的人,还会留名青史,百年之后,更会为天下苍生所称颂。”
    “可是……”祁宥迷茫地低下头,“可是一个人,真的好孤独……我真的很害怕。”
    “在这里没有人会和我讲话,塔娜姑姑要照顾阿娘,阿娘不喜欢我,她们都不和我说话。”
    小少年认真地开口:“你方才说,以后我会遇到很多的朋友,他们会一直陪着我吗?什么样的人,才会一直陪着我呢?”
    崔锦之温柔地笑起来,回答道,“……爱人。除去我说的那些外,还会有一个人,她会爱你,会成为你一往无前的勇气,更会一直陪伴在你的身边。”
    “所以,别怕。”
    第九十九章 番外一 爱人(下)
    “那……你有爱人吗?”小祁宥问道。
    崔锦之微微怔楞,随即又轻声开口,“我……有一个很爱很爱的人。我曾经对待他,并不算真心,每一次的关怀之下都藏着精心的算计。”
    祁宥不太明白,又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他坐在庭院中的树荫下,有些好奇地开口问:“为什么?你不信他吗?”
    “对。”她坦然地承认,无奈地笑了笑,“或许是……我这样的孤魂野鬼,在人间经历过太多的事情,在那个时候,不知道如何去爱人了吧……”
    无数次在时空中穿梭,无数次修补好世界的漏洞,如果全身心的投入进每一个小世界中,再强迫自己像旁观者一般冷漠地抽离出来,崔锦之怕是早就疯了。
    于是她只能学着将自己和每一个小世界割裂开了,学会钝化自己的情感,游刃有余地应对好任何一种情况。
    人有情感,才会有弱点。
    可崔锦之有时候还是会觉得,自己真的像游走在世间的一缕孤魂,没有人在意,就像是一朵转瞬即逝的昙花,奉献完短暂而炙热的一生,便什么也没能留下。
    直到他横冲直撞地闯进她原本既定的选择中。
    她第一次脱离了冰冷的算计,做出了一个在曾经的自己看来,算得上荒唐的选择——学着祁宥的模样,一点一点去信任他。
    或许连崔锦之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她的心底深处,竟也对这个世界……和他生出了些许眷恋之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许是他气息微弱地躺在她的怀里,对她说“我真的很疼”;又或者是,他拼命克制住体内的暴虐,谦卑而温顺地跪在她的面前,轻声道了句“幸好”;还是他像一个世间最笨拙认真的少年,忐忑地向她表露自己最虔诚的真心。
    太多了。
    崔锦之说不出此刻究竟是怎样的情绪,像是有一把烈火,反复炙烤灼烧着胸腔,又像是无边的潮湿,浸泡得整个心都湿漉漉的发麻。
    她缓慢地呼吸着,突然发觉自己此刻很想念他。
    “幸而,他教会了我,如何去爱。”崔锦之带着笑意,温和地摸了摸小少年的脑袋,虽然明知触碰不到他。
    祁宥忽然抬起头,在那一瞬间,透过憧憧的光影与一双明澈温润的眼眸相撞,她站在树荫下,清冷的面容还挂着如熠熠暖阳般温和的笑意,万里春风如水般流淌过二人的周身。
    ——他一错不错地望着她,仿佛想要将眼前人的身影印刻进心底。
    直到眼眶酸胀,祁宥才极尽轻缓地眨了眨眼睫,低声道:“我好像,能看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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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宥的生活依旧如往常一般,只是身旁多了一只看得见的鬼魂罢了。
    他想象中的崔锦之,应该是青面獠牙的模样,却不曾想,看到了这样一个朗月清风的女子。
    她教他习字读书,教他明辨是非,教他如何自尊自爱,还会轻声对他讲述她在宫外的所见所闻。
    就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里,出现了一条分叉,指引他,告诉他,这世间上或许还有别的选择。
    小祁宥收回自己因为浆洗衣物而变得通红的双手,放在嘴边轻轻地呼了一口气,他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那个人。
    他知道,她一定会坐在木桌前,看着他不知道从望舒宫哪个角落里翻出的残书旧卷,听见他回来的动静,便会抬起头,温柔地笑起来——
    陈旧的木桌上还燃着他出门前亲手点上的一小段蜡烛,而此刻凉风吹进房门,将桌上微弱的烛光吹得摇摇晃晃,却怎么也照不亮少年的眼睛。
    房内静谧的可怕。
    祁宥安静地垂下眼眸,在门口伫立了好一会,才缓慢地动弹了一下。少年走到桌前,翻阅着她今日清晨还在读的书卷,上面的字他还认不全,只待她慢慢教给他。
    雀跃在这一刻被冻结,他有些茫然地一寸寸抚摸过她留在上面的墨迹,轻轻唤了一声她。
    可没有任何的回应。
    他沉默地熄灭了早就微弱的烛火,抱过那床被她晒过、烘烤得暖洋洋的被子,翻身上了床。
    祁宥觉得眼前弥漫起水雾,用力吸了吸鼻子。
    纵然知道她终有一日会离开,但他的心里仍然抑制不住地生出一丝丝渴望。
    可惜早就窥见的离别如飘然降落的羽毛,如烟似尘,却在落地的那一刻仿佛有千钧的重量压在他的心口。
    少年抹了把脸上的水痕,努力学着她曾经教过他的那样——生出不回头的勇气来。
    崔锦之就在不远处看着他,她不再能被祁宥瞧见,也不能再同他说话,周遭的景象飞速地变换着。
    她忍不住向前踏出一步——
    眼前骤然变化。
    发丝凌乱的女子死死掐住小少年的脖颈,他努力掰扯着女子的手指,拼命仰头呼吸着。可那女子的气力极大,几乎要将祁宥掐得昏死过去,可却在最后一刻,徒然放开双手。
    祁宥两眼发黑,重重地跌落在地,额头被撞出一道伤痕,半死不活地仰倒在地上,胸腔剧烈起伏着咳嗽。
    待他终于回过神来,入目却是女子悬挂在梁上晃晃悠悠的尸首。
    小少年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有些木然地喘着气,呆呆地仰头看着,不知不觉间,他的呼吸逐渐加快,喉间猛然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呜咽,扑上去试图将女子救下来。
    额头上的鲜血滴落进他的眼睛里,目光所及皆是猩红一片,他胡乱抹了把血痕,还在拼命地试图抱着尸体。
    可是尸身太重,少年又太小,他耗尽了全身力气,也不过是无济于事。
    祁宥用手狠狠地捂住嘴,想要将崩溃的哭喊咽进腹中,可泪珠却忍不住无声滚落,浑身战栗着。
    崔锦之咬紧牙关,眼眶酸胀,她忍不住想要将少年抱紧怀里,可眼前的场景却再度转变。
    祁宥的身量比从前高了一些,但仍旧瘦弱,无数的拳脚落在他的身上,默不吭声地被人摁在脏污的雪地中,眼底深处是隐约的恨意。
    而一墙之隔,崔锦之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祁旭拦下来,听着他希冀恩泽苍生,大展宏图的愿景。
    沉重的积雪几乎落在了她的心头上,令人绝望的深寒顷刻冻结了汩汩流动的血液。
    原来……原来,这是他的前世……
    不会有崔锦之的相护,不会有那群意气风发的少年相伴,她曾经向祁宥许诺过的所有未来,都不会再出现了。
    崔锦之察觉到自己有些发抖。
    这群人终于无趣地收了手,渐渐散去。
    少年趴在冰凉潮湿的地面好久好久,才死气沉沉地动了动僵硬的手指,缓慢地爬了起来。
    他的腿已经乌青了一大片,走动起来有些不便,所以他走得十分的缓慢。
    崔锦之跟在他的后面,看着他的身量不断地抽长长高,看着他不断地在这条漫长的人生路上跌倒又爬起。
    她看见祁宥被人推进冰凉的湖水中,一条腿冻得失去知觉,从此每逢阴雨和冬季便痛不欲生。
    她看见少年第一次毒发,杀了萧家送来探查消息的太监,清醒后同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对视,崩溃的战栗。
    她还看见他逐渐长大成人,眼中的愤恨与恶意掩藏得越来越好,也愈加的沉默寡言。
    他努力扮演好深宫中的透明人,将所有的计谋都埋进心底,同南诏秘密联系,与虎谋皮,培养起了自己的势力。
    一步一步,将天下的风云际会握进自己的掌心,在背后翻云覆雨,甚至助推祁旭上位。
    他恶意挑拨起君臣间的矛盾,让祁旭对崔锦之的忌惮越来越深,冷漠地旁观着祁旭对教导自己多年的老师下手
    丞相被抄家的那夜,祁宥坐在府门外的马车内,摁了摁眉心,挑起车帘向外看去。
    那位冠绝天下的崔相正被人押解出府,分明遇上这样的重罪,神情却依旧疏淡,望过来的眼眸如寒月皎皎,似沉寂无声的夜。
    祁宥的头很疼。
    槐安梦的影响越来越大,如今已经到了连一些事情都会频频忘记的地步。
    好熟悉。
    这样的神情,就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可是……他记不清了。
    崔锦之看着他越来越暴虐,可为了报仇,他从谈闽的手上拿来了蛊虫,压抑着槐安梦的毒性。
    蛊毒发作时,他会把自己困在一间小屋中,身体表面的肌肤一寸寸凸起,蛊虫在他的经脉中游走,少年浑身浴血,被蛊虫折磨得痛不欲生。
    但他从没有放弃过自己。
    直到崔锦之的头颅被挂在城墙之上,定远将军率兵剑指京城,夺回了她的尸首。
    曾经名满天下,被百姓预料将来必定青史垂名的大将军满身血污,跪在一片残垣断壁中落泪。
    新帝祁旭彻彻底底地失了民心。
    那个搅弄风云的少年终于一步一步,夙愿得偿。
    他衮服加身,瞧着从前对他或冷眼或不屑的人皆蛰伏在自己的脚下,看着曾经的那些恶人悉数不得好死,祁宥摸了摸胸口,却品尝不到快意。
    原来早就破碎不堪的内里,怎样也无法补救了。
    崔锦之站在不远处,看着少年帝王跌跌撞撞地起身,一路来到了荒芜的望舒宫。
    比起她当年看到的还要破败,杂草已生得比人还要高了。祁宥半跪在当年的小屋中,用手拂开小床墙壁上厚厚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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