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余雪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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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这儿,崔锦之平静地开口:“顾将军都到了而立之年,娶妻有什么奇怪的。”
    祁宥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崔锦之的脸上,没瞧出她神色有任何波动,悬高的心才稳妥地往下放了放。
    “老师说的是。只是从前……怎么都未听说过顾将军身边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
    还能为什么?
    多半是顾云嵩为了应付令和帝,杜撰出来的呗。
    所幸他统率玄甲军多年,威望甚高,加之军中多是顾老将军的旧部,又说这女子深居简出,这谎言才勉强算是圆了过去。
    这样的欺君之罪,一旦东窗事发……
    她在心底默默地叹了口气,总觉得有些不安。
    “……老师?”祁宥见她半晌未开口,忍不住问:“老师想什么?”
    崔锦之回过神来,舒展眉头,微微笑道:“臣在想,殿下当日在家宴上的那句话,可坏了多少高门望族的好事。”
    “顾将军是武将世家,皇帝宠臣,又手握玄甲重兵,说一句滔天权势都不为过。京城多少人家都摩拳擦掌地等着算计这门好亲事,就等着将女儿送过去,好享受这荣华。”
    她依旧是那副淡雅的模样,“钱帛权势,泼天富贵,为了得到它们,没有任何东西是不能为之牺牲的,何况儿女的亲事?”
    祁宥沉默地听了好一会,才轻声道:“那老师的姻缘,也会成为权力之下的牺牲品吗?”
    崔锦之却笑起来,眸光流盼,“殿下以为,臣不成亲的原因是什么?”
    少年安静下来,犹豫几番,才最终开口:“如老师所说,是因为身体……?”
    她轻笑着摇摇头。
    “殿下错了。只是因为——陛下不想让我娶罢了。”
    令和帝多年来虽口口声声地要给崔锦之赐婚,可从来没有真正做过。当皇帝的若真想给臣下赐婚,哪里还容得下拒绝呢。
    “臣是大燕万人之上的丞相,更是寒门出身,背后没有庞大的世家,多年来秉持中立,不偏不倚。”
    “可若是一旦成亲,无论是选择哪一位世家贵女,在陛下眼中,臣的立场定会随之改变。”
    崔锦之望向祁宥,眸色温润楚楚:“陛下需要的,是一心向国的孤臣,而不是一个势力滔天的权臣。”
    “为君者谋算,殿下可学会了?”
    祁宥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怎样的了,一边替她身在权力中心,命运半点也不能握在手心而悲哀,一边又从心底生出几分微妙、奇异的感觉。
    似毒蛇黏腻冰冷地缓缓爬过心脏每一寸,却能让人诡异地兴奋起来。
    皇帝的忌惮,是不是就意味着,老师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闭了闭眼,忍受着胸口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四处弥漫,又从善如流地依偎了过去。
    崔锦之抬起手为他整理略显散乱的发丝,像想起什么似的,温和地笑了笑:“说起来,今日殿下就满十七了。”
    “如今也到了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了,不知道殿下有没有心仪的人家了?若有,那臣便可早早为殿下……”
    话未说完,只见祁宥猛地从她肩上离开,挺直了背看向她。
    他神情难看至极,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漆黑的瞳孔似顷刻间覆盖了一层寒霜。
    方才还高昂的情绪瞬间被人泼下一盆凉水,又化作一把钝刀,来来回回地切割着他微微跳动的心脏。
    祁宥有点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像似极力忍受着什么,一字一顿道:“你想让我娶妻?”
    崔锦之被他骤然变换的神色吓了一跳,有些摸不着头脑:“臣可是哪句话说错了……?”
    马车亦在此时停下,祁宥紧咬牙关,下颚紧绷,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忿忿地瞪了眼崔锦之,弯腰掀开车帘,直接跳下去,头也不回地往丞相府内去了。
    只留下车内一脸懵的崔锦之。
    ……不是,现在的青春期少年变脸都这么快吗?
    第三十四章 共眠
    崔锦之入府时早没了祁宥的身影,只瞧见清蕴疑惑地抱着一大堆食材正往厨房去,嘴里还嘀嘀咕咕的:“殿下今日这是怎么了……”
    “公子!”清蕴眼前一亮,连忙过来见礼,“方才奴婢瞧见殿下了,他这是怎么了,脸色好难看,感觉像似要吃人了。”
    说完还夸张地打了个冷战。
    说实话,崔锦之如今也有些拿捏不住他心头的想法。
    这五年时间,祁宥一直跟在她身边学习,无论是经史策论、琴棋书画,亦或是权谋机变、处世为人,样样学了个遍。
    她不能教的东西,例如行围骑射,皆托付了崔锦之信得过去的人亲自教导。
    他学起来从善如流,速度之快,把崔锦之都看得暗暗心惊。
    她从前还有几分担心祁宥不懂如何御下,可观察下来,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霍晁陈元思那帮少年,竟对他有一种奇异的服从。
    国事时政,他能鞭辟入里、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还能明白“人君失势则臣制之”的道理,在小团体中牢牢把控住了决裁者的位置;亦能兼听任贤,对她始终谦逊有礼,不似上一世的祁旭,以为自己已握尽天下事,早听不进耳边的谆谆教导了。
    倒像是个……天生的君王。
    五年前的少年尚还不能完美的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如今的祁宥,却轻轻松松地学来她疾雷破柱而不惊的气度,总是一副淡淡的模样,让人瞧不明白他心中所想的到底是什么。
    但今日也不知道为何,只提了一嘴婚事,就惹得他显山漏水的不快。
    最擅妙算嘉谋的丞相大人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挽起袖子往厨房去,打算做一碗长寿面给他赔罪了。
    其实崔锦之也不太会做饭,她对食物的要求就是——能吃就行。
    虽说现在是官居一品的丞相,可也是实打实的过了好几年的苦日子,是以她能吃珠翠之珍,也能吃下粗茶淡饭,能用建窑名盏品茶,也能用砸出豁口的破碗喝水。
    这也意味着,她的长寿面平平无奇,勉强饱腹而已。
    但自从第一次给祁宥过生辰下了碗面后,他就让崔锦之每年给她下一碗面即可,别的什么也不要了。
    崔锦之捧着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往书房去,先是颇为礼貌地敲了敲门,忍不住有些怪异地想,这不是她家吗?
    又推门进去,看到祁宥一个人坐在书案前,桌上摆放着他曾经练过的字。
    想起他从前要装自己不识字,崔锦之拿百家姓教他启蒙的事来,脸上忍不住露出一抹笑,可马上又收住了。
    她悄摸地打量着他,感觉到这人似乎没有刚才那么生气,就将面条递过去,笑道:“殿下,吃面了。”
    祁宥想起自己方才那副样子,一时间不自在起来,他别扭地接过,什么话也没说,就闷着头大口吃面。
    吃着吃着,这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涩意,逼得他眼角都无端酸胀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难过些什么,或许是责怪自己贪恋的太多,想要的太多,以至于面目都扭曲起来。
    其实他知道,这些从晦暗中滋生出来的念头,都与崔锦之无关。
    这偌大的京城,表面上是金玉满堂,翻开内里一看,只剩下腐烂不堪、浊乱透顶。
    唯有一个她,岩岩若孤松,傀俄似玉山般的立于浊世间,透出一股澄澈来。
    可有时候,他还是有些怨恨的,怨恨世间好似没什么东西能留下她,怨恨她总是这样冷心冷情,更怨恨自己心里头那丁点儿见不得人的贪婪。
    碗里那点面早已捞干净了,清亮的面汤里只剩下漂浮着的葱花,祁宥却还低着头,一滴晶莹落下,溅起一圈圈涟漪。
    崔锦之瞧见他这幅模样,惊得都快坐不住屁股下的凳子了。
    苍天啊,这是怎么了。
    祁宥自幼饱受欺辱,心性也比旁人坚强上许多,这么些年,她见祁宥哭过的次数少之又少,哪怕有一年跟霍玉山学武时,从马背上摔下来,生生断了跟肋骨,也没见他掉过半分眼泪。
    如今不过是吃上碗生辰面,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祁宥不敢抬头看她,只低低道:“老师,对不起。”
    也不知道这话是对不起刚才冲她发火,还是对不起自己生出的那些道不明的心思。
    崔锦之神色却放松下来,有些无奈道:“殿下认为,臣会因为那点小事儿和您置气吗?”
    “只是……臣还是斗胆问一句,殿下方才是因为哪句话不快?”
    祁宥缓缓抽气,好半天才将心头的情绪压制下去,缓缓开口道:“……婚事。”
    “我不愿成亲。”他抬起头来,语气微微颤抖,却带着坚定地重复一遍,“老师,我不愿成亲。”
    “我不愿将来与我同床共枕之人,是一个我全然不知,只为经营算计的人。”
    “我……不相信他们。”少年低声道,“老师,我只信你。”
    崔锦之一时间心头大震,没想到竟然还有这层原因。
    除却五年前他掀开伤疤,向她展示过内里的脆弱痛苦外,这么些年以来,他逐渐长大成人,变得八方不动,刀枪不入了。
    就在她以为那些狰狞的痛苦已经渐渐好了的时候,崔锦之才惊觉,这些苦难早已在暗地里化作陈年顽疾,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多年。
    此时此刻只觉得胸口的愧疚之情不住地翻涌着,眼中也带上了心疼之意。
    平复了好半天情绪,才轻声道,“好,我们不提这事了。”
    说罢就伸手去拿过面碗,想缓解这沉重的气氛,笑了笑:“不如今日殿下就留在府中吧?”
    祁宥上一秒心头郁郁的,下一秒被她这话弄得愣在原地,只觉得耳畔“轰隆”一声,顿时整个人都烧起来,但又听她接着说——
    “从前一直给殿下备着一间厢房,如今倒是第一次用上了。”
    他微微咬牙,随即放松下来,无辜地抬头看着崔锦之,轻轻地问:“老师……能同我一起睡吗?”
    崔锦之正被那愧疚冲击着大脑,听了这话,虽然有几分犹豫,但抵不过祁宥眼巴巴的看着她,最终还是温柔地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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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朦胧的烛光泛着暖意,照得崔锦之愈发温柔,她墨发轻散,坐在床边,吹了灯,只留下屋内一片静谧的月光。
    目光流转间看向早早钻进被窝里、乖巧地露出一个脑袋的祁宥。
    崔锦之只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她就不该一时心软答应了祁宥。
    上一次同榻而眠,还是五年前崇丘山春猎的时候,她第一次见他毒发的模样,也是二人第一次交心的时刻。
    可五年过去,那个小少年如今长得比她还高!
    莫说她是女儿身,就是两个大男人,躺在一张床上也别扭得很。
    崔锦之生怕被祁宥发现自己的秘密,只敢褪去外衫,同手同脚地上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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