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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院这种地方,不分昼夜,每张口罩下的脸都是麻痹冷血的,只用行动说话。
    季见予在icu对面廊道的手术室,走廊、楼道有不少守在这里过夜的icu患者家属,季见予从他们的只言片语得知,只有苏南添进了手术室,不过不到一小时就被推了出来。
    “他女儿呢?”季见予破天荒主动加入这种市井又悲凉的八卦,家属好奇看他一眼,以为他是哪一床新来的家属,“小伙子几床的,今天刚转进来的吗?”
    icu里面每天都在换人。经常有值班医生拖着疲惫身体下夜后吐槽自己每回班都要送走一个迎来一个。
    “不是说这是对父女?”
    “好像是对父女,身份还不简单哩,院长刚都来了。”
    毫无有用的信息,季见予冷脸走掉,手紧紧握拳。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无能,只能等待的感觉无疑于摧毁他十八年构建的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
    季奶奶去世,他是在人走后才得知这个消息,没经历过等待上帝审判的煎熬过程。
    一群人从谈话室出来,季宏风和文玉中间是尤眉兰,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神情凝重,手在比划。
    季见予推门走到安全通道,拨通了文玉的号码。
    “怎么?”
    “你们还不回家?”
    文玉走到窗口扭头看了眼依旧在和同僚交涉的季宏风,表情悲悯,“你苏叔叔出车祸了,送来医院的时候就已经脑死亡。”
    楼梯间里,空荡寂寥,一点动静都能发出回声,季见予克制呼吸,如同一簇被吹灭的火种。
    “脑死亡就等于人已经死了,你懂吗。”文玉把刚才何主任对尤眉兰说的东西全都转为大白话,刺耳、悲重。
    “蕉蕉也在车上,副驾,她爸最后时刻挣脱安全带尽全力护住她,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她那边门也是可以打开的,当场第一时间获得了最佳救治。”
    文玉喉头发苦,不自觉跟与此事毫无关系又天性冷漠的儿子说多了。
    “你在听我说话吗?”
    “尤阿姨怎么说?”
    文玉低头抚了抚眉,“她没有放弃,其实连你爸都劝她了,靠机器吊着不止一天费用昂贵,而且是无用功。可她说,要等蕉蕉醒来,如果她爸爸能坚持到她醒来,就让蕉蕉来决定。”
    季见予额头青筋被什么狠狠鞭挞,咬牙冷笑,“那是她老公,她一个中年人凭什么要一个刚成年的女儿去决定生死这么大的事情。”
    文玉眉头微蹙,对他很不满,“你乱指责什么?你是不是听力有问题,还是理解出错,脑死亡就是人已经死了,除了心跳是他自己的,其他都要靠机器吊着。可即使这样尤阿姨还是没有放弃啊,她签署一大堆知情同意要医院尽全力维持你苏叔叔的生命体征,至少要等蕉蕉醒来见爸爸最后一面。”
    当场,所有人都格外动容。
    季见予是个另类。
    而且,这说到底是别人家的事,季见予一个孩子胡乱说什么再传出去,就怕有人拿来做文章。文玉不想惹祸上身,只不过苏南添身份特殊,一个厅级干部出现意外,事故原因未查明,就由医院先联系了与苏南添交情不浅的季宏风,再联系到尤眉兰。
    文玉还想说什么,那头已经挂断了。
    苏冷能脱离呼吸机转入普通病房已经是一个礼拜之后的事了。
    然而,就在当晚,苏南添三次心跳停搏,最后一次用“打桩机”抢救半小时仍未恢复心搏。
    就在值班医生准备好一切文书时,苏南添的心电监护奇迹般有了反应——心率在一点点增高,波形开始显示,所有值班人员直呼这是个奇迹。
    对门外赶来的尤眉兰讲述完完整抢救过程后,二线医生顺便追踪了一下已经转到普通病房的苏冷的情况,沉重开口:“说不定病人就是等着女儿来看他,如果那边清醒了,可以带过来看一下。今晚这种情况会随时发生,请您先做好心理准备,下一次能不能……”
    尤眉兰神情麻木,“从事发当晚接到电话,我就已经接受他实际上已经死亡的结果了。”说完,她居然还笑了笑,但那笑是绝对悲凉,“我只是怕我女儿接受不了,至少,让她再见爸爸一面。”
    即使苏南添最后用尽全力护住苏冷,可苏冷浑身上下受创最严重的还是脑部,几次复查CT都提示有出血,始终处于昏迷状态。
    三天后凌晨五点零二分,苏南添呼吸、心跳完全停止,血压持续为零,抢救三十分钟后上述生命指标仍不能恢复。
    这一次,不再有奇迹出现。
    医生拉完直线,五点五十五分宣布苏南添临床死亡。
    苏家有三子妹,都赶回淀城处理后事,季宏风也参与其中,直到火化下葬结束,淀城市公安局苏南添局长车祸身亡的消息才向社会公布,很多公民自发到火葬场祭奠这位十分出色、战功赫赫的警察。其中有很多前来吊唁的,是二十年前淀城那起提起就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窖囚禁案”获救者的亲属。
    而车祸的具体原因还在秘密调查,虽然事故的直接原因是那辆奥迪失控逆行突然从拐弯处冲出来。
    车主明确是醉驾,当场死亡。
    可毕竟出事的是公安局局长,去年才发生罪犯同伙找回头寻仇的情况,这不得不让上头要彻查清楚事故全过程的每一个细节。
    有人叹惋,苏局长当晚只是到学校接好不容易迎来周末的高三女儿,这么好一个父亲,或许事发前一秒苏局长和女儿还在聊学校趣事,计划周六要去哪里玩。
    可老天偏偏就是这么残忍,一个醉鬼,自己死就算了,却让女儿和父亲天人永隔。
    *
    那年淀城第二场初雪是十二月十七号凌晨下的。
    苏冷清醒过来后在医院躺了一周复查各项指标都没有异常后就出院了。之后她回镇上陪两个老人住了几天,可老人也对她爱答不理,一看到她就想起自己一生最引以为傲但已经下葬的大儿子,不停哭,天天嚷嚷着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如也死算了。
    第四天,苏冷再难忍受这种压抑氛围,游其森连夜租了辆车赶到镇上接苏冷。
    苏冷就在那条没完全修好的国道正中央蹲着,大灯一晃,她整张脸煞白,把司机吓个半死,狂摁喇叭骂娘。
    车都没停稳游其森就推门跳了下去,他把大衣脱掉披到苏冷身上,紧紧抱住她,心痛到无法呼吸。
    苏冷整张被吹僵的脸使劲埋到他怀里,声音还是那样干净柔软,在风中摇摇欲坠,“他们其实不怪我,因为他们不知道最后一刻我爸给我做好了让我最快获救的一切准备。我爷爷奶奶只是一看到我就会想起来我和他们儿子是一起出车祸的,可他们最骄傲的儿子没了,我还活着。”
    “冷冷……”
    “你知道吗,老人从小最疼爱我了,因为我是家里这辈唯一的女孩子。他们以前说我是开心果,我只要一回来他们就笑不停,可现在他们看到我就哭,他们也不爱我了……”
    她全身颤抖开始哭,泪没有过渡全滴到游其森心口,他红着眼睛不停亲吻她的眼泪,却怎么也吻不完。
    “我到现在都没去看过他,我太害怕了游其森,我还好恨他是不是狼心狗肺啊,我好恨他怎么舍得让我都没见到他哪怕最后一眼,啊……”苏冷仰脖哀嚎,“我宁愿是我死,反正我也死过一回了,我这种烂人死了也不可惜,我没有爸爸了我生不如死啊……”
    苏冷整个人虚脱蹲到黄土地上,脖子、额头、手背全是狰狞暴起的血管,细细的嗓子随时被堵住一般哽咽到发不出声音,游其森跪在地上紧紧搂住她不停替她顺气,整个背影也是抖的。
    司机点了支烟,在车上远远看着。他一个中年人,浑浑噩噩活一辈子,没什么出息,却也没经历过死亡。
    蓝澈的天忽然飘下几颗冰点子,越来越密,风一刮,田地涌动着悦耳的声响,雪花和尘埃纷纷扬扬,悲痛欲绝的少年人轮廓也被模糊了。
    司机红了眼眶,决定明天要带孩子回老家看一趟垂垂老矣的老人。
    *
    后来苏冷窝在车后座游其森怀里,两只眼睛肿得睁不开,透过厚厚羽绒服漏出的一丝缝隙看到越来越密集的雪花急遽下落。
    世界是一片漆黑,仿佛原地不动。
    两人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门口拥吻,街道空荡,能吞噬他们的只有剧烈心跳和滂湃风声。
    天快亮的时候,游其森把苏冷送到学校,她手机关机前有尤眉兰的一通电话,仅此而已。
    星期六,校园格外冷清,马路对面的商铺都歇业关门,人行横道孤零零摆有几辆报废的电车,雪覆上尘灰。
    但还是有毅力坚强大冬天也早起晨跑的住宿生,雪下了一夜,操场白茫茫令人眼眩,少年口中不断哈出清寥雾气,在场边做完拉伸后套上羽绒服,走过来和苏冷搭讪。
    “可以加个微信吗?”
    他头发湿漉漉的,脸通红,底下是很健康的肤色,一双眼睛清澈带着期许。
    苏冷笃定他不是三中的。
    “姐姐?”少年笑了笑,带点无奈的漫不经心,“你坐在这里看我跑步很久了。”
    他果然不知道她在三中各种轰动骇人的事迹,很大胆、热烈又直率。
    苏冷坐在围栏这里等她的豆浆。
    校门口要分开时,游其森显然对她不让他送到宿舍这件事颇为微词,她不解释也不哄人,仗着昨晚当着他面痛哭过一场。
    从他那里拿好所有东西后,苏冷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转身又奔回去,扑到他怀里。
    围巾、书包、手机掉一地,游其森狠狠吻她有雪味道的头发。
    “想喝豆浆,你去排队好不好?”
    永远有人无条件满足她。
    苏冷歪着脑袋,哭过的眼睛格外艳丽,“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看雪?”
    她逗着人,习惯与人有来有往的“搭讪”,但其实脑子在想:这是三中哪个教职工的儿子。
    “我跑步的时候,雪都落在了我身上。”
    因为这句话,苏冷这才仰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惊觉雪又开始下。
    两人对视片刻,她笑意不减,整个人沉沉静静,至少在初中少年眼里,这个姐姐此时坐在雪的背景里,完全不像在外通宵狂欢一夜周末大早上只敢躲回学校的玩咖。
    “我等我男朋友,他去给我买豆浆,可能没你的份。”
    男孩本还在笑,随意抬头越过她往后看,脸上一怔。
    那信步走来的黑色身影实在太耀眼。
    不用看清脸也知道对方表情是怎样,凛冽的冬为淡漠傲慢的少年降临。单薄但不缺少力量感的身型,和少女穿羽绒服也遮不住的纤瘦线条太相配。
    三中从不缺这种组合。
    男孩隐隐失落,很快释然一笑,“我也没说我喜欢喝豆浆。”
    语气间还是有忿怨。
    苏冷觉得这个说法很耳熟,可无论如何记不起这份似曾相识的感觉。
    男孩走远后,一阵不可侵犯的冷香裹挟风罩过来,先闯进苏冷视线的,是那道这个角度无论何时看都清晰的浅疤。
    藏在浓密眉里,毫无情绪平铺直叙。
    苏冷下意识眯了眯眼,一时适应不了没有丝毫杂质的黑。
    又或许,是季见予这个人,本身就光芒四射。
    无论何时,不问归期。
    脑海里飘过男孩离开前那句轻飘飘的戏谑:你男朋友两手空空来找你了。
    季见予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线条感十足的脸清寡,用眼神把她坐没坐姿的身体刨析个遍。
    从里到外,从上到下。
    最后,让他忍不住久久停留的,是那双笑和哭都格外生动闪亮的眼。
    他发不出任何脾气,对这样的苏冷,只是压抑声线羞耻想吻一吻泛红发肿的眼皮,他曾经无数次品尝过属于她的咸中带甜。
    “苏冷。”
    季见予内里早溃坝泛滥,压得太难受,可无论如何他做不到像当年他最低迷暴戾时期的小苏冷那样,想尽法子调动他情绪,也做不到苏冷得知他奶奶死亡悲剧后的那样柔软悲悯。
    明明他也经历过。
    他相信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在失去至亲这件事上能和她感同身受。
    但连“冷冷”这个缱绻的爱称,他都不能容许自己情不自禁呼唤出来。
    那样无疑于背叛他的骄傲和自尊。
    两人最后一次面对面,是上上个月运动会,他在教室一脚踹倒一排桌椅。苏冷要踢回去,被拉住了。
    此时再见,她没什么反应,整个人懒懒散散毫不在意形象,但还是美,目光定在侧方游荡向远方。
    季见予想起文玉冷冷淡淡转述的尤眉兰原话:昨晚大半夜蕉蕉从她爷爷奶奶家跑出去了,联系不上。
    去南添墓地找过了吗?
    没有。她至今都不知道南添埋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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