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有韶华 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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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这宫里的日子是磨人啊……
    顾巍细一想,就有些心疼,觉得自己捧在手心儿里养大的女儿这近一年来指定没少遭罪。
    当日的一顿晚膳用得分外沉默。顾巍生平第一次面圣本就拘谨,心下又担心着女儿,没什么话讲;楚稷跟顾巍不熟,当着顾巍的面又不太方便与顾鸾说笑,话也不多;顾鸾眼前面前一个君、一个父都不吭声,自是更为安静。
    家宴散去时,三人不约而同地都松了口气。
    顾鸾将父亲送至行馆门口便折回来,进了屋,就忍不住问楚稷:“皇上召奴婢的父亲来苏州,也不跟奴婢说一声!”
    “啊?”楚稷坐在御案前,从一大摞奏章中抬起脸,“朕没跟你说吗?”
    顾鸾看得出他这是装傻,瞪了一眼便不理他了,自顾自坐到旁边的茶榻上去喝茶歇脚。
    楚稷笑一声,起身走过去:“朕是为公事叫他来的。此番河南空下的官职颇多,缺人手,朕打算让他当县令去。”
    顾鸾一懵,手里的茶险些倾出来:“不行吧……”她吸着凉气开口。
    楚稷反问:“为何不行?”
    “不是……不是不行。”顾鸾放下茶盏,“奴婢是怕父亲难堪大任。”
    楚稷挑眉:“哪有这样说自己父亲的?”
    顾鸾:“……”
    她没法跟楚稷说,她是真觉得父亲“难堪大任”。上一世,父亲就一直在家乡,连家乡的县令都不肯做,觉得当个师爷挺好,巴不得一辈子都别升迁。
    这样一个安于现状的人,突然奉皇命远离故土,到河南当县令?她怕父亲没那个心思以致办不好差事,把命丢了。
    楚稷又笑道:“你放心,朕调他去不是因为你。朕今日下午已与他聊了许久,他在政事上是有些谋略的。”
    “真的?”顾鸾抬头看他。
    楚稷一哂:“这话岂能儿戏。”
    顾鸾这才放了些心。翌日,行馆之中早早就忙了起来,因为晚上要与一众官员一齐设宴,江苏一地的大小官员几乎都要到场。
    顾鸾于是自晨起开始就在忙着照应各处,晌午时又带着宫人们浩浩荡荡地出了行馆,去楚稷看重的几个官宦人家先行颁赏。
    这颁赏看似只是将赏赐送去便罢,其实礼数繁复。宫人们进了门,先要由宦官宣旨,再由领头的宫女说几句客气话。这几句话得说得既不失天威又显得亲切,最好能让底下的臣子感恩戴德。
    上一世,顾鸾是到了四十多岁才开始办这样的差事的。一套嘴巴功夫练到六十多,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就连笑容也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如今,她对这套东西仍是信手拈来。
    齐家是当地最大的名门望族,簪缨数代,如今掌事的家主是为年过七旬的老夫人。老人家岁数大了,容易感怀世事,前头听张俊宣读颁赏的圣旨时还好,待得听顾鸾说话时,老人家激动得直落了泪。
    后头的小辈赶忙上前扶她,顾鸾也上前两步,握住她的手,脸上仍含着笑:“老夫人定一定。皇上是因记得齐家的好,才有了这般赏赐。若老夫人反倒为这些伤了身,倒成了皇上的不是了。”
    齐老夫人连忙抹泪,好生说了一番感念皇恩的话。
    往后再去的几户人家也都与齐家差不多,顾鸾自知差事办得漂亮,回行馆的路上神清气爽。到了行馆门口却碰上扎尔齐正出来,一众宫人驻足见礼,扎尔齐的目光落在顾鸾身上,再看看后头的一众宫人就笑了:“大姑姑好气派。”
    “殿下说笑了。”顾鸾朝他福了福,无意多留,便领着宫人们往里去。
    扎尔齐朗声:“今晚宴席,我也来,带了莫格的美酒。大姑姑若有兴致,我着人送些给大姑姑尝尝。”
    顾鸾心下滞了滞。
    这般一来二去,她多少知道扎尔齐的意思了,这于她而言算是“节外生枝”。好在她和楚稷已两情相悦便也不怕什么,再者扎尔齐应也快回莫格了,想是闹不出什么事来。
    又过约莫半个时辰,就开了席。席上官员逾百位,席面从厅中设到院子里。楚稷瞧着心情甚好,与官员们把酒言欢。顾鸾多数时候都侍奉在圣驾跟前,偶尔也出去瞧上一瞧,免得宫人们忙碌间不仔细,出了岔子。
    酉时末刻的时候,她又出去了一趟。先去院子里瞧了瞧,见宫人们上菜、斟酒皆井井有条,就又去了厢房。
    厢房里放着膳房刚端来的菜。宫人们为免菜肴一路端过来会冷,都是先用食盒提来,便需进厢房换了托盘再端上桌。
    顾鸾迈过门槛,视线一扫,眼底蓦地一震。
    松鼠桂鱼。
    往事涌上心头,她下意识地便拦了个宦官,问他:“那鱼怎么回事?”
    那宦官回头瞧了眼,只道她是不识得那菜,就笑道:“姑姑,这是松鼠桂鱼,江浙名菜。”
    是啊,是江浙名菜。
    顾鸾定神想想,自知上一世所闻的传言中,他为这道鱼恼火时似是尚未到江浙。可眼前这道菜在江浙出现了……她还是觉得不要吃了。
    万一是传言有误,他再伤了手,还怪疼的。
    她便摇了摇头:“我瞧桌上已有道龙须桂鱼,这松鼠桂鱼不必上了。”
    那宦官听得一愣,还是揖道:“诺。”
    这话传下去,顾鸾就安了心。又四处看了看便折回厅中,席上酒过三巡,有女子入了厅,唱起评弹。
    江浙姑娘的声音糯而雅,曲声曼妙出喉,合着琵琶音,字字动人。
    顾鸾定睛瞧瞧,这姑娘生得也标致,盈盈抬眼间,眉目含情。
    再仔细听一听,她便发觉这姑娘大抵并非歌姬。有些字句明显气息不足,不知是席上那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日常学了来,专程到圣驾跟前献曲的。
    个中意味,席上君臣自然都明白。
    为帝王者,坐拥天下,所过之处权势、金钱、美人皆是他的。臣子献上在圣驾来时献上美女乃是好意,皇帝若是不收,便颇有几分有意打脸的意思,多少让臣子惶恐。
    这样的事,顾鸾上一世也见过几回。那时楚稷虽已无心后宫,也还是会好好给一个封位,接进宫去金尊玉贵的养着。
    如今,他还年轻……
    顾鸾心里突然难受得紧。
    她也忽而发觉,自己原来并没有那么“想得开”。哪怕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纵使入了后宫也不过是他三宫六院里的一个,此时此刻看着这江南美人坐在眼前弹着曲儿,她也还是心如刀割。
    一曲终了,女子起座下拜,琵琶犹抱在怀中,半遮着面容。
    江苏巡抚也起了身,含笑揖道:“这是臣的一个外甥女,原不是苏州人,年前才到苏州来陪伴臣的母亲。没想到却聪明得紧,闲来无事学这评弹,三两个月就已像模像样。臣想着评弹也是此地特色,总该请皇上听上一听,就让她过来了。”
    巡抚话毕,女子颔首轻言:“臣女献丑了。”
    楚稷淡笑:“张俊。”
    张俊应声上前。
    “先带她下去歇息。”
    有了这句话,事情便算有了定数,自然皆大欢喜。待得宴席散去,圣驾在众人的恭送声中先行离席,顾鸾随楚稷一并回到住处,上了盏茶,就借着轮值告退了。
    她心里难受,纵使宫中已有几位嫔妃,并不多这一个,她也不想在屋里眼看着那位姑娘前来侍驾。
    她怕自己做不到笑脸相迎,从此在他眼里就成了个妒妇。
    顾鸾这般想着,心底一片黯淡。竭力提着心神让宫人们将各处都安排好了,就径自回了房去。
    行至院门不远处,月色下遥遥立着一道身影,虽只能瞧见个背影,却也可见并非中原服侍。
    顾鸾定住心,开口朗声:“殿下何事?”
    扎尔齐闻声回头,拎了拎手中长颈的酒壶,笑起来:“来给你送酒啊。”
    顾鸾抿唇。
    其实她并未与他“说好”。在他提议的时候,她并未应声。
    此时,却有一股气在心里顶着,她上前两步,颔首:“殿下请进来坐吧。”
    “好。”扎尔齐一应,就与她一并进了院。顾鸾未再往屋中去,自顾自地坐在了院中石桌边,扎尔齐便也坐下来。
    她递了个眼色示意方鸾歌取来瓷盏,便亲手拿起那酒壶来倒酒。
    “我不常饮酒,莫格的酒更是从未试过。”她轻声道。
    扎尔齐一哂:“那真该尝尝。我们莫格的酒啊,醇厚得很。”
    尝就尝。
    顾鸾心底自言自语道。
    他房里现下有了别的美人儿,她饮个酒怎么了?
    更何况……更何况他是真的要芙蓉帐暖度春宵,她虽是与扎尔齐同案而坐,院子里可还好几个宫女宦官守着呢。
    她没什么可心虚的。
    顾鸾这般想着,执起盏来,一饮而尽。
    扎尔齐抬眸想道一声“慢着些”却晚了,美酒过喉,虽醇却烈,呛得顾鸾猛咳出来:“咳――”
    她直涨红了脸,忙用帕子掩住嘴。扎尔齐在旁边看得直发愣:“好好喝个酒,你怎么弄得跟报仇似的?”
    “……”顾鸾答不上话,擦完嘴,只得说,“我不知这酒这样烈。”
    扎尔齐露出恍然之色:“怪我,该先与你说清楚。”接着便看向方鸾歌,“姑娘,可方便寻些下酒菜来?”
    方鸾歌应了声“诺”,就先出了院,往膳房去。院子里的几个宦官也机灵,见状已有人去沏了茶来备下。
    .
    夜色之下,万籁俱寂,天子所住的院子里只余火烛芯儿偶尔发出的哔啵声响。楚稷坐在桌前,沉思不语,张俊抬眸打量了好几眼,也不敢贸然搅扰。
    皇上想事的时候,总是不喜有人搅扰的。
    于是,楚稷这一想便想了半晌。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将他困在了其中,让他忍不住地想了一遍又一遍。
    ――方才宴席散时,他隐约听见苏州知府问宫人了一句:“松鼠桂鱼呢?可是厨子病了?”
    或许因为前几日的梦境,楚稷听到这四个字忍不住地扭头扫了一眼。
    他知道,松鼠桂鱼乃是本地名菜,既要安排宴席,当地官员十之八九会备下,还会找名厨来做。
    而苏州又不是河南,会做好这道鱼的厨子在当地就有不少,便是有意寻访名厨也算不得铺张,他亦不会为此动怒,这鱼做也做得。
    可这一回头,却听那被问话的宫人回道:“大姑姑说已有一道龙须桂鱼了,便不必再上那松鼠桂鱼。”
    “哦……”苏州知府面露了然之色,似是还觉得大姑姑思虑更周全,觉得不上也无甚不妥。可楚稷听在耳中,心里却一滞。
    或是因为先前心中已存疑影,他便对这事留了意,一遍又一遍地再度揣摩起来:当真只是巧合吗?
    虽是“无巧不成书”,可她若平白对一道鱼留意,也着实没有道理。
    她是不是也真的感觉到了什么,和他一样做了梦,亦或见到些幻境?
    那些梦与幻境,或许也和他的一样模糊而断断续续。所以她虽知有此事,却不知事在河南,不在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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