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有佳人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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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禀揖道:“已查过了,至少明面上瞧不出什么来。几人都是自进宫起就在尚食局当差,此次是头一回拨到外头。”
    顾清霜沉默地点了点头。明面上瞧不出什么来,他们姑且就只能这样了。更多的事情,譬如去查几人家中与外面的瓜葛,她现下尚无那个本事。
    却听卫禀又道:“倒是有这么两个人……”
    他有点迟疑,顾清霜眼皮一抬,才忙继续说下去:“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两个宫女,一个叫素锦,一个叫荷香,早两年都被差去行宫当过差。日子倒都不长,素锦待了七八个月,荷香只三个月就回来了,但臣想着敏妃娘娘那个时候恰也在行宫,还是得禀娘子一声。”
    “你谨慎。”顾清霜颔一颔首,“这事我知道了。六尚局年年都有调去行宫当差的人,早些年连我也去过些时日,咱也不必直接视她们为敌。她们呈上来的膳食验得更仔细也就是了,你私下里也多盯着一些。”
    “臣明白。”卫禀肃然应下,见顾清霜不再多说什么,便退去了外头候着。
    接下来的几日里,皇帝先是例行公事般召见了与顾清霜同日册封的佘充衣与吴良使,再往后的几天,除却又翻了顾清霜一回牌子,其余的就都是在见敏妃了。
    如此一来,芳信宫可谓占尽风头。顾清霜再去向荣妃问安时,都能觉出旁人的目光多少有了些不同。只是开口谈天的时候,多少还能遮掩下来罢了。
    如此不知不觉就到了端午。放在往年,这会儿正是去行宫避暑的时候,行宫附近有江有河,天子当与群臣一道去观龙舟赛。但今年因着大选事宜刚了却不久,避暑之事暂且搁置,观龙舟便也免了,只在太后宫中设了家宴。
    这样的家宴,宫中嫔妃无人敢敷衍。顾清霜自午睡起来便开始沐浴梳妆,挑了件灰色薄绸的对襟上襦,下搭的浅玫粉齐胸以深玫红压边,裙摆上绣着同样深玫红色的花枝,缀着白蕊,比她往日的着装艳丽一些,却也不俗。
    她步入颐宁宫时已是申时末刻,宫门口犹是几位年长的嬷嬷在恭候,见她进来,当中一位便脱列而出,迎她进去。嬷嬷边走边道:“几位大长公主、长公主进宫问安,太后娘娘正在内殿与她们说着话。其余各位娘娘、娘子倒也到得差不多了,您可与她们先一道说说话。太后娘娘着意说了,都随意些便好,过着节不需守那么多礼数。”
    几句话间就已走到了殿门口,顾清霜颔首向她浅浅一福:“知道了,有劳嬷嬷。”
    言毕她迈过门槛,抬眼一瞧,就见宴席上太后、皇帝的尊位都还空着,两旁还多了几席,约是给几位大长公主和长公主备下的。
    除此之外,小嫔妃约莫已到了一半,她来得算是不早不晚。四妃中晴妃与岚妃已入席,荣妃和敏妃暂还不见身影。
    顾清霜行上前去,福身见礼:“晴妃娘娘金安、岚妃娘娘金安。”
    晴妃原正与旁边的嫔妃说着话,闻声瞧一瞧她,含着微笑:“清才人来了,快坐吧。”
    顾清霜道了谢,搭着阿诗的手去自己席上落座。待得坐定,她再度定睛看去,才注意到岚妃膝头还坐着个小姑娘,两三岁的样子,生得白净可爱。
    那该就是大公主了,今上的头一个孩子。听闻这孩子出生时凶险,岚妃也是因此落了病,后来便都是一副恹恹的样子,索性避世不再理人。
    除此之外,下头还有两位皇子。只是出身都不高,打从降生就都交给了寿康宫的太妃们养着,不太出来见人。
    想着这个,顾清霜心下便有些慨叹——当今皇上这不对后宫上心,真是不上心得明明白白!
    单看皇子们这事,便可知他但凡想上心,万事就都可料理得清楚。后宫里的孩子不好活,皇子总是多灾多难,养在谁膝下都遭人嫉恨。唯有养在太妃们那里,反让众人都存了个念想,觉得若自己得宠下去、亦或有命熬个高位,这孩子指不准就能归到自己名下,反倒都要盼着皇子健健康康地长大。
    这事他处理得当,不费吹灰之力就为皇子们挡开了暗害,朝中万事更都妥帖。唯独后宫,多少雕虫小技就那么堪堪从他眼皮子底下晃了过去。前头是南宫敏、后头又是她,一个在朝堂上挥斥方遒的男人,偏能让后宫的女人一勾一个准——除却他自己懒得对这些事费心以外,顾清霜想不到旁的因由来解释这样的怪事了。
    顾清霜心里玩味着,兀自斟了果酒来饮。忽有倩影步入余光,她抬眼一瞧,忙起身:“婉嫔姐姐。”
    “妹妹坐。”婉嫔含着笑,目光示意宫人在她席边添了个绣墩,就在她身边坐下来,“这些日子不太得空见妹妹,今儿倒有些话想同妹妹说说。”
    顾清霜衔笑给她也斟了酒:“姐姐请说。”
    婉嫔环顾四周:“人都到得差不多了,荣妃娘娘与敏妃娘娘倒还都不见身影。”
    顾清霜睇一睇她,瞧出她是有备而来,便不说话,只作洗耳恭听的模样。
    婉嫔声音放轻:“荣妃娘娘是在里头陪太后娘娘与几位大长公主说着话,敏妃么……我听说她方才去了紫宸殿,可皇上不过多时便也是要过来的,妹妹你说,敏妃专程跑这一趟是为什么?”
    好一派循循善诱的口吻,好似在引导一个小孩子去算些略显复杂的算术。
    顾清霜想一想:“太后娘娘不喜敏妃。敏妃娘娘想来是想与皇上一道过来,免得被太后娘娘刁难了。”
    婉嫔笑容明艳:“妹妹是聪明人。”
    那明艳的笑容只那么一瞬就淡去,淡到几不可寻,但仍不失和气:“所以这人在宫里,还是得有个靠山。要么是皇上,要么是太后,妹妹说呢?”
    顾清霜呼吸微凝,与婉嫔对视一息,又落下来:“姐姐所言有理。”
    “随意与妹妹说说话罢了。”婉嫔目光挪开,状似随意地瞧瞧殿中三两结伴的嫔妃们,手中团扇轻摇,“荣妃娘娘宫里榴花开得正好,妹妹若得空,明日我们便去同赏。若不得空,便就罢了。”
    言罢又瞧一瞧她,浅浅颔首:“不扰妹妹了。”
    顾清霜暂不作答复,只起身恭送。待婉嫔走远,她脸上便冷了,落座回去,阿诗紧张上前:“娘子……”
    “莫慌。”顾清霜深吸气,又抿了口酒,“且让我想一想。”
    又过了约莫一刻,圣驾才至。外头的问安声一起,里头的太后与长公主们自也知道他来了,便结伴往外殿来。
    太后身影出现时,皇帝刚巧行至席前,便立住脚定住身,端正一揖:“母后安好。”
    太后满面的和蔼,目光扫过敏妃时神情也并无变化,道了声:“坐吧。”又瞧了眼殿中仍自下拜施礼的一众嫔妃,“都坐吧。”
    燕语莺声,齐齐道谢。众嫔妃落座回去,太后含笑看着敏妃:“也有近一个月没见过敏妃了。”
    满座嫔妃无不屏息,敏妃入宫才不足一个月,听太后这样讲,只怕她是入宫觐见以后就没再来过颐宁宫。
    诚然顾清霜也只在最初同太后见过一面,可之后总也是隔三差五到颐宁宫门口磕头的。太后懒得见她这样的小嫔妃,总归不能算是她的过错。
    敏妃一时的心虚,定住神,楚楚可怜的目光就投向了皇帝。顾清霜只紧盯着他,见他似要出言袒护,便先一步离席,疾走两步福下身去:“太后娘娘容禀。”
    皇帝的话自然顿住,满殿的目光都投到她身上。
    顾清霜神情自若:“敏妃娘娘与臣妾从前都是修佛之人,此番得以先后入宫侍君,便都想着仍该行些善事,为后宫祈福积德。敏妃娘娘入宫当日,说起此事就一拍即合,决意一道抄写《华严经》,新年时奉至佛前为宜。臣妾心浮气躁,每日抄写两日便罢了。却未曾想敏妃娘娘这般心诚,一时竟连礼数也有了疏漏。臣妾与敏妃娘娘同住一宫,合该提醒一二才是,如此这般,是臣妾的不是。”
    满座死寂。
    一时之间,众人神情各不相同。太后的目光凌凌划在她面上,敏妃咬牙不语,荣妃黛眉挑起,岚妃仍是漠不关心,晴妃只是看好戏的模样。
    侧旁的席上,婉嫔冷淡地靠向椅背。
    她就知道,这个顾氏没那么好拿捏,到底是尚仪局出来的人,宫里的利弊轻重她一算就知道。
    俄而听得太后一声轻笑:“你倒伶牙俐齿。”说罢气息长缓,不再看她,“今日正逢佳节,哀家不与你计较。”
    “明日一早,你自己到宫正司领罚吧。”
    第23章 明修暗度
    顾清霜薄唇抿了一下, 不作辩解,只应了一声“诺”。
    见太后不再理会她,她就兀自起了身, 坐回自己席上去。之后的整场宴席,自是无人会与她多说话了, 虽然进宫这些时日相熟的宫嫔也有几位, 但相较于与她的那点子情分,大家总归更畏惧太后一些。
    宴席在戌时三刻才散,太后显露疲乏,最先在众人的齐声恭送下离了正殿,到寝殿安歇。不过多时, 皇帝便也走了。他没有理会满宫嫔妃的争相殷勤,好几位宫嫔在宴席上的献曲献舞都成了白费工夫。皇帝自去了紫宸殿,也没说要翻任何一人的牌子。
    是以余下的人又小坐了约莫半刻,就在一片寂寥之中三三两两地结伴散了。
    顾清霜行至颐宁宫正门口时, 敏妃正登上步辇。两人原可不碰照面, 只消各走各的便是, 一道清凌女音却恰在这时传来:“不愧是旧相识。清才人今晚之举, 倒是真够义气。”
    笑音之中,三分嘲讽, 两分幸灾乐祸。顾清霜回首望去,原是明嫔。
    满宫嫔妃没有几个不恨敏妃,多半却都藏着掩着, 人前人后总要做出一派大度, 明嫔却是少有的可将那份敌意挂在脸上的。
    原因无他, 概因她是晴妃的本家表妹。
    在南宫敏与皇帝情愫暗生之前,晴妃曾多年长宠不衰, 性子又惯有几分娇纵,真做得一派大度也没人信,索性摆出一副真性情,自一开始就对远在千福寺的南宫敏没有好话,明嫔与她一贯交好,口径自也一致。
    为着这个,从前三年,两方就是隔空斗法。从敏妃入宫至今,皇帝顾念敏妃心思,更是再没翻过这表姐妹二人的牌子。可同时,却也未因为晴妃的那股醋意而怪罪过她。
    再瞧瞧已降过位份又禁了足的颖充衣,便可见这位晴妃在皇帝眼中也多少有些分量。
    当下,明嫔款款走向步辇,下颌微抬着,颇有几分气势。走过顾清霜跟前,她看都没看她一眼,直至走到敏妃的步辇边才驻了足,浅浅施了个万福:“敏妃娘娘安。想不到这如国灭了国,敏妃娘娘还能遇见个如此情深义重的旧识,拼了命为娘娘换得一份安稳,真是叫满宫姐妹都羡慕呢。”
    夜色之下,敏妃微微侧首,目光凌凌看向明嫔。
    明嫔掩唇而笑,顾清霜上前半步,声音并不算高,却也并不低得怯懦:“明嫔娘子说笑了。表姐自如国灭国便得封郡主入了宫来,与臣妾重逢不过几月。表姐在宫里的安稳,如何是臣妾拼了命换来的呢?”
    说着她轻轻仰首,看向敏妃的神情里端是仰望与崇敬:“表姐能让明嫔娘子羡慕的,也显然不是有臣妾这么个故人。”低了低眼,她嘴角划起讥嘲,“是什么呢,娘子心里头比臣妾羡慕。”
    “你……”明嫔显没想到她会这般直白地拿圣恩炫耀,一时气得白了脸,修长食指怒而指她,“昔日千福寺一见,我还道你即便出身不高,也总归是个行事稳重的,如今才知也不过是个狗仗人势的东西!”
    顾清霜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如国灭国,乃是表姐心头之痛,便是连皇上也鲜少提及。如今明嫔娘子如此直言不讳,若臣妾是狗仗人势,敢问明嫔娘子又是仗的谁的势?”
    还不是仗的晴妃的势。
    明嫔一时噎了声,驳也驳不出来,强自缓了两口气,朝敏妃一福:“臣妾告退。”便匆匆走了。
    敏妃淡看着她离开,目光缓缓转到顾清霜面上:“今晚之事,多谢你了。”
    顾清霜颔首莞尔:“表姐客气了。”敏妃强自沉气:“本宫那里有上好的创伤药,有劳阿诗姑娘走一趟,给清才人拿过去。”
    顾清霜笑意更浓:“多谢表姐。”
    到底都是宫里人,谁不会粉饰太平?不论敏妃心里头有多少厌恶,皇帝旨意里说她与顾清霜表姐妹,二人在外人面前就一直会是表姐妹该有的亲厚模样。
    过了约莫一刻,顾清霜回了碧玉阁。她坐到妆台前,阿诗强作镇定地帮她卸了头上珠钗、顺好头发,便说还是要将敏妃提及的药取来还是,就匆匆走了。
    顾清霜从镜中看过去,看到她转身的瞬间就红了眼眶,侍立在侧的卫禀也看见了,怔了怔,挥退旁人,压音上前:“娘子。”
    顾清霜轻喟:“不碍的,无非就是为方才家宴上的事。一会儿等她回来,你多劝一劝她。”
    “这好说。”卫禀的脸色有些难看,“可太后这旨意……”
    “这旨意,我自是要照办的。”她风轻云淡,“明儿个一早我就去宫正司。有阿诗跟着就行了,你好好守着碧玉阁,若有人寻着理由要来见我,哪怕一瞧就是来看笑话的,也尽可请进来坐。放心吧,在我回来之前,她们一准儿就都走了。你们好生招待着,她们也犯不着为难你们。”
    “……”卫禀看看镜中,欲言又止。心里只觉才人娘子怕是想得太好了,宫里这些嫔妃纵使都要体面,也未必会那么客气。
    顾清霜没注意他的神情,兀自又想了想,觉得没什么要吩咐了,便安心盥洗就寝。翌日她起了个大早,用罢早膳就出了门,未备步辇,径自行去宫正司。
    一路上,她有多冷静阿诗便有多紧张。到了宫正司门口,她让阿诗在门口候着。阿诗口头应了声诺,脚下却还是迈过了门槛,惶恐地问那迎出来的嬷嬷:“嬷嬷,太后……太后娘娘要如何罚我们娘子?”
    宫正司的嬷嬷们个个不苟言笑,冷而微哑的声音仿似出自地狱:“颐宁宫今日一早传来口谕,太后娘娘赏清才人藤条二十。”
    说着伸手一引:“才人娘子,请吧。”
    顾清霜颔一颔首,又向阿诗道了句:“好好等着我。”便随那嬷嬷往里走去。
    刑房早已备好,藤条是打在背上的,倒也不必把她押到春凳上去。顾清霜从前当宫女时也挨过这个,进屋站定就一语不发地褪了外衫。那嬷嬷执着藤条走到她身后,神情一成不变的冷肃:“才人娘子忍一忍。”
    顾清霜阖上眼,深吸气,但闻背后风声一响,火辣辣的疼痛紧随而至。
    她不必回头去看也知道,这宫正司千挑万选出来的藤条,虽不至于打得人皮开肉绽,也足以让背后一道道地渗出血来。
    顾清霜咬着牙关,硬是一声没吭。待得二十下打完,额上直渗了一层细汗。
    掌刑嬷嬷收了手,将外衫递给她,口吻淡淡:“才人娘子倒是个能忍的。不过娘子身上见了伤。按规矩绿头牌便先撤了。待得伤愈,娘子再知会尚寝局便是。”
    顾清霜长声缓息,点一点头:“知道了,有劳嬷嬷。”
    掌刑嬷嬷就不再说话,向旁边如雕塑般侍立的宫女递了个眼色,便由那宫女送她出去。
    回到宫正司门口,阿诗急急迎上来,却有另一道身影与她一同上前。
    袁江躬着身,一甩手中拂尘:“才人娘子,皇上传您即刻去紫宸殿。步辇已在外备好,娘子请。”
    “现在?”顾清霜面上显出惶惑,心底实则一分分更加安稳。好似怔了一怔,她不安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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