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有佳人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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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宦侍拱手作揖为谢:“多谢师父。”
    顾清霜不再多言,那宦侍就退了下去。她很快就听到几句隐隐约约地对话,那宦侍依她所言与御前宫人借了手炉离开。
    她缓缓地又将余下的半盏茶喝了,抬手碰一碰案上的酒罐,已是半凉了。
    她偏头想了想:“楼上可有炉子么?”
    身边的宦侍滞了滞,不解其意,如实回话:“只有一方小炉,可闻些茶水。”
    顾清霜点点头,起身端起托盘便提步走向楼梯。那宦侍赶忙跟上:“妙心师父……”
    “施主不必跟着。”她回眸莞尔,“这天着实是冷,我上去劝皇上两句,很快就下来了。”
    说罢她不再等他反应,径自石阶而上。那宦侍终是没跟着她,她就猜楼上该是也没留旁的宫人侍奉才是,真是合适得很。
    登上最后一层台阶,再走两步,房门就已在眼前。顾清霜没有叩门,直接推门进去,房门“吱呀”声刚响,眼前怒语已至:“出去!”
    话刚出,他抬头,看清门口的人,嗓中微噎。
    “妙心师父。”皇帝强自缓和神情,舒了口气,“师父有事?”
    门口的人亭亭而立,直视着他:“贫尼听闻有人为皇上送了热酒暖身。”
    他不由锁眉:“师父是出家人,清规戒律理应清楚。”
    顾清霜淡淡垂眸,不急着答话,先回身阖好了门。而后她提步上前,直至走到他身侧,将托盘放在书案上。
    温酒的小炉就在两步开外的地上,炉边有随时可用的铜壶。她拿起酒罐,背过身,自顾自将酒倒进铜壶,这才开口:“清规戒律是为救苍生,不是拿来害人的。”
    说罢,素手已将铜壶拎起,放在小炉上温了起来。
    她站起来,转回身,淡泊地立在他面前:“若逢天灾,民间寺院皆会敞开寺门,接纳灾民。倘使灾民中有孕妇,为保孕妇平安,寺院破戒杀鸡宰牛为孕妇补身也是常事。施主觉得,这是善是恶?”
    他似有些不耐,口吻不咸不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自是大善。”
    顾清霜点点头:“今日天寒,贫尼适才从外面进来,只觉冻得五脏俱冷。这样寒气侵体,回去恐难免大病一场。”
    她说着回头瞧了瞧,手悬在铜壶上方试了下酒温,见还不太热,才又继续道:“可施主乃是天子,举国大事都等施主决断。一场大病,总不免要免朝三五日,这三五日里贻误政务,指不准就有人命牵涉其中——那施主觉得,饮上几口热酒,免去一场大病,虽破了佛门戒律,但是善是恶?”
    还没说完,他已支着额头,拇指揉起了太阳穴,眉头蹙得更深。
    安静片刻,却气笑了:“你这尼姑,话也太多。”
    她似有一瞬的局促,脸颊泛红起来:“贫尼既入千福寺,逢年过节办的便是为国祈福的大事,自没有眼见一国之君有患病之危却坐视不理的道理,今日之事换做寺中旁人同样要劝。施主不必嫌烦,待这酒温好,贫尼就告退了。”
    他轻嗤一声,低头继续读书,懒得理她的模样。顾清霜抬眸看看,却见他唇角勾着一弧笑,已不是方才那心情不爽的样子,显得清隽潇洒。
    她又等了等,待酒热到恰适合入口的温度,便将铜壶拎了起来。又去窗边的矮柜上取了只干净的白瓷盏,斟出一盏搁到他手边。
    她立掌欠身:“施主趁热多饮两盏,驱尽寒气才好。贫尼告退。”
    言毕,她的心跳快起来,一壁眼观鼻、鼻观心地往外退着,一壁不自觉地银牙咬紧,等着他的反应。
    萧致就着盏沿抿了一口,温酒入喉,暖流窜得通体一暖。
    继而抬眸:“师父不妨也饮上一盏。”
    顾清霜心弦骤松,然秀眉锁起,抵触书于面上:“贫尼是出家人,饮酒之事还是……”
    “‘清规戒律是为拯救苍生,不是拿来害人的’。”他口吻悠然,颇带调侃。
    又饮一口,他轻声啧嘴:“‘冻得五脏俱冷,回去恐难免大病一场’。适逢年关,师父纵无大事可耽误,于宫里而言也不吉利。”
    这话很不好听,但并不虚。
    年节生病,于宫中而言的确不吉利。嫔妃与宫人此时若是病了,大多都会拖着不提,熬过正月十五再传太医。
    萧致言罢,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眼见面前的小尼姑被堵得辩无可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底莫名掀起一股笑。
    这笑很快浮至眉间,直达眼底。他睇着她的局促,抬手指向窗边。
    顾清霜为难再三,终于艰难地提步,向窗边蹭去,不情不愿地又取了只瓷盏来。
    她给自己倒了一盏酒,抬眸见他那一盏已饮尽,就将自己那盏暂且搁下,端过他的盏来再添。如此,直显得她大不愿饮下那酒,能拖一刻是一刻。
    然在背过身再为他倒酒的同时,她空着的左手在袖中一摸,一枚豆大的殷红药丸滑入指尖,下一瞬即落入瓷盏,旋即消融。
    这一刻她已等了太久,亦做了许多准备。她将每一件海青的袖口内里的缝线处都挑出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正适合藏这样一颗小物,又比袖中宽大的暗袋更亦摸得。
    倒是多亏了方淑人突然送酒,不然今晚她还要颇费些心思铺垫才能将这法子用上。到时或溶于水或溶于茶,但都不如这酒更能遮掩、更能让人觉得自己是在无意中迷了心智。
    她转过身,再度将瓷盏搁到他手边。复又端起自己那一盏,坐到靠墙处离他最远的椅子上去饮。
    见她有“独善其身”之意,萧致也不再多同她搭话,边读着书,边继续喝酒暖身。大雪夜被太后找了不痛快的懊恼不知何时已荡然无存,他在酒意中有些走神,鬼使神差地想起某夜大雨,他好心送一个摔了跤的小尼姑回房的事情。
    当时她还不知他是谁,在他怀里喋喋不休了一路,苦劝他把她放下。
    这小尼姑,话真是很多。
    萧致出着神,下意识地睃看了她一眼。只一眼而已,忽而神思恍惚。
    他皱眉按住眉心,又觉身上也热得愈加分明,便想大概是喝得急了些。
    顾清霜抿着酒,耳闻他的呼吸略微有变,搁下瓷盏站起身,再度走向书案。
    如她所料,他手边的瓷盏又已空了。
    她端起瓷盏再度斟酒,边斟边随口言道:“也差不多就剩一盏了,贫尼告退。”
    斟满,瓷盏放到桌上,他锁着眉摆手:“不喝了。”口吻已有些模糊。
    她抑住笑,声音放软:“施主可是喝得不适?贫尼去喊宫人来。”
    萧致含糊地嗯了声,抬眼间娇容撞进视线,他蓦地一懵。
    下一瞬,他的手已扣在她的腕上。定一定神,出口却是:“妙心师父……”
    她感觉到他残存的克制,沉下心神,摸出锦帕,为他拭去额上的细汗:“是喝多了?”
    累日身处佛堂,她身上尽是清心寡欲的檀香味。唯独一方锦帕,她日日清晨都要以玫瑰花水浸过,染满红尘气息。
    后来入了冬,玫瑰难寻,她就改用梅花。阿诗曾嫌梅花暗香清淡,与檀香一样让人闻着清心寡欲,顾清霜只说无妨,反问她:“你看云和郡主院子里种的那几株白梅,好不好看?”
    锦帕拭过额头,擦去额上汗珠,柔软细腻的触感却莫名激得他后背又渗出一股汗来。似曾相识的梅花香沁入心脾,眼前的面容变得愈发朦胧,几不可辨。
    萧致愈发困惑,忍着头脑的昏沉,唤出一个名字:“阿敏?”
    “致哥哥……”轻音缥缈,如梦似幻,仿佛天外来音。他身上愈加燥热,热得难以忍耐,浑浑噩噩地将她抱住:“阿敏……”
    “致哥哥喝多了,我扶致哥哥歇下。”顾清霜声音轻柔之至,反手扶住他,目光投向几步外的拔步床。
    他身形高大,眼下神思混乱,使不上什么力气,她很费了些工夫才与他挪过去。刚半坐半摔地倚到床上,他已迎面袭来,一记吻强硬地侵入口中。她与他四目相对,只看到他眼底一片混沌。
    .
    翌日,她在晨光熹微中苏醒,入目自是一片凌乱。想坐起身,腰背却骤然一阵酸痛,痛得她险些摔回床上,所幸她及时撑住。
    ……怨不得神宗皇帝曾痴醉与迷心丸。她这样难受,可见他昨夜尽兴。
    接着,她酝酿出呼吸急促、酝酿出手忙脚乱,魂不守舍地拽来衣裳,颤抖着穿上。
    这样自然动静不小,在她中裙尚有一根系带没系时,他幽幽转醒。
    察觉周围的人微动,她的身形一僵,手指越颤越厉害,最后一根系带怎么也系不好。
    萧致脑中乱做一片,眼见身边是个女子背影,却记不得昨晚召幸了谁,甚至想不起自己身处何处。
    直至她系好中裙系带,翻身下床,面容猛地撞入视线,他倏然懵住。
    一张并不陌生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好似并未察觉他也已醒来,跌跌撞撞地走向衣柜。
    他只余错愕,惊得说不出话,眼看着她将衣柜打开,却做不出什么反应。
    顾清霜身上的战栗不曾停下一刻,低头一位翻找着。衣柜里放着些僧衣,估计是寺中收拾东西时随手放来的。
    她原想翻出些没用过的衣料,如有白绫那就最好,但没能寻得。于是她只好拉开抽屉,再翻一翻,终于翻到一柄剪刀。
    她悍然举起剪刀,抬至颈间的那一瞬,凌光晃得人神思一震。
    “妙心!”萧致急喝,顷刻间,已在外提心吊胆一整夜的宫人们破门而入。
    顾清霜闭眼,剪刀狠狠刺向脖颈。但也就是刚刺破皮肤的瞬间,手已被一把钳住,反拧向身后。
    “啪”地一声,剪刀撞在地上。她恍惚抬眼,将她制住的宦官这才注意到她满脸是泪,一时直看得心软,却不敢松手。
    死一样的安静里,一声哽咽漫入众人耳,隐忍而痛苦。
    她一寸寸转过头,遥遥望向他,眼中怨愤与委屈交织,温柔的声音变得沙哑:“皇上若不让我死,便是要我生不如死……”
    宫人们无不屏息,看看她,再看看皇帝,无一人敢贸言。
    第11章 成事在人
    短暂的几息之内,顾清霜几番挣扎,眼睛始终死盯着地上的剪刀。饶是那宦官毫不松力,她挣也挣不开,一心求死的意味也已表达分明。
    萧致支着额头,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昨晚是朕……是朕喝多了。”
    此语既出,顾清霜彻底心安。
    她做出求死的样子,无非是为不引起他疑心。可摆在他面前的,还有天子圣誉与佛门清规,若他视大局重于人命,真由着她自我了断也未可知。
    好在她赌对了。她赌今上虽政治清明却是个情种,最懂怜香惜玉,见不得自己碰过的女人这样去死。
    她赌对了,他将错处揽到了自己身上。现下,约莫是满心的愧疚与自责。
    房中安寂半晌,他颓然叹息:“都退下。”
    她的手被松开,可同一刹,地上的刀已被宫人拾走。宫人们如潮水般退去,留给他们一方安静。
    又过半晌,他下了床,一步步走向她。
    她并不看他,委顿余地,兀自垂泪。
    他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的眼泪一滴滴溅到地上,看了良久,不知该说什么。
    终于,他说:“跟朕回宫。”
    她霍然抬头,眼中恨意迸发,唇角怒极反笑:“施主拿贫尼当什么人了!”
    “跟朕回宫。”他重复了一遍,有些失神,声音变得更轻,也有更分明的愧意,“朕会照顾你。”
    喉中噎了噎,他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朕好下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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