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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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退下吧,朕累了,朕想自己待一会儿。”皇帝疲惫不堪地摆手,崔氏和张子适在尚有几分恍惚的神思中行大礼叩拜,然后先后退了出去。
    皇室巨大的变故,顷刻间压过了时疫带来的阴霾,在早春里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议论。
    “听说太子暴毙……”
    “陛下真是恼了他,竟在他死后废了他太子的位子,也不知是以怎样的规制下葬。”
    “听说是先前教太孙念书的一位大人杀了他?”
    “不可能,听说那位大人早就赶赴甘肃做官了,当时都没在洛安。”
    “哎,我听说是太子妃……”
    “那更不可能了,若是太子妃,陛下还能让她好好的出宫,继续抚养太子留下的女儿?”
    “哎,也对……”
    这样的传言久久不散,直至二月中时疫结束时,都还仍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太医院设在民间的官衙撤去的那天,恰是谢远入葬的日子。刘双领终于打听到了些结果,走进正院却没见到谢迟,叶蝉叫住了她:“跟我说吧,我去告诉他。”
    刘双领就将事情说了,叶蝉点点头,取了件厚薄适宜的斗篷,就径自举着伞出了门。
    外面正下着一场细雨,在这乍暖还寒的时节里,冰冰冷冷地落在地上。
    叶蝉在花园的亭子中找到了谢迟,上前帮他去披斗篷,他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绕道前面帮他系衣带,神色淡淡地道:“刘双领说……好像是以庶人礼葬的,一口薄棺,葬在了皇陵附近。”
    谢迟点了点头,未发一言,双手揽在她的腰际,沉默了良久,才忽地说:“朝中又要争起来了。”
    叶蝉微微一滞,然后也点点头。
    是的,皇太孙没了,皇太子也死了,储位就此空悬,朝中当然要争。
    “你保重就好。”她轻轻道,“我们能不选派系,便不选派系,你安心办陛下安排给你的差事。若是不得不选,那就选对得起良心的,即便最后输了,我也不怪你。”
    谢迟轻然喟叹,却是忐忑不已。
    自皇太孙患病时起至今,洛安局势瞬息万变。他此时斟酌思量,全然不知目下一众宗亲中,何人能承继大统,也想不到几个月、几年、几十年后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而曾几何时,他畅想过几十年后的日子。他想那时他该会是郡王或者亲王,有叶蝉在身边、有满堂儿孙承欢膝下,那会是颐养天年的美满时光。
    现下,他不敢再做那种畅想了。前路铺满荆棘,这种畅想变得十分的不真切,只会衬得眼前满是苦涩。
    叶蝉感受到他的沉郁,略作迟疑,踮起脚尖儿在他唇上啜了一下:“别那么闷,看开一点。你高兴与否,日子都要过,眼前的事也还都在,又何必让自己这么苦?”
    “……嗯。”谢迟应了一声,然后酝酿出一笑,看一看她,伸手在她额上弹了一记响指,“那就靠你哄我开心了。”
    “……”叶蝉揉揉额头,垂眸想想又抬起眼来,“我让小厨房做好吃的给你。”
    谢迟当真忍不住笑了一声,深吸了口凉气,转而又变得一脸嫌弃:“你拿我当小孩子哄?”
    叶蝉仿若没听到他的揶揄,低着头兀自想了想,认真问他:“你想不想吃火锅?”
    谢迟:“……”
    她循循善诱地又添上一句:“如果你想喝酒,我也可以陪你喝一些,烈的也行。”
    谢迟挑眉瞅着她。
    “……这么看我干什么!”叶蝉把脸一绷,“过日子嘛,心里再苦,也还是要想柴米油盐,要先把肚子填饱,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还真是这个理儿。
    谢迟苦笑着摇摇头:“那就……”他啧啧嘴,“让厨房多切几盘牛羊肉,配菜也多来几样。酒挑最烈的,我搭着涮锅借酒消愁一下。”
    叶蝉双臂搭在他的双肩上,明眸郑重地和他对视着:“借酒消愁之后,再接着好好往前走。”
    “好。”谢迟噙着笑意点头。她温柔又坚定的样子落在他眼中如若阳光,阴霾和春雨的寒凉与她稍稍一触,就全散了。
    第109章
    回到正院,两个人真的一心一意地……吃了顿火锅。
    眼下正值早春,天地间尚有寒凉未散,暖意融融的火锅吃着正舒服。厨房里牛羊肉都是现成的,听说他们要涮锅,陈进立刻挑了肥瘦均匀的切了薄片送进来,另外还备了鱼片、虾丸、猪肉片等其他若干种荤菜,素菜也挑了几样,外加粉丝粉皮、豆腐皮豆腐泡一类的辅菜。
    底汤原本有两种,一种是菌汤一种是清油麻辣。叶蝉吃了两口肉后突然想吃口酸辣的,说酸辣口味涮豆泡好吃,桌上就又添了一口小锅,盛的酸辣底汤。
    这顿饭吃得实在舒爽。谢迟和叶蝉是为缓解情绪,元显元晋是正值爱吃肉的年纪。元明也跟着吃了几口菌汤里涮出来的肉片,元昕还太小,叶蝉不敢让他吃,可他眼巴巴地看着又很委屈,不得不让他尝几口鲜汤。
    “爹!”元显贴心地夹了两片涮好的羊肉给谢迟,接着又同样夹了两片给叶蝉。元晋一边咬着一片肉一边看他,然后就不甘示弱地也要给长辈夹菜。
    “好了好了好了——你们乖乖吃自己的!”叶蝉看看那已经摞起来的好几片肉,不得不捧起碗躲一下。
    然后她给他们各夹了一朵香菇,哥俩的表情一下就都垮了,元显挣扎了许久,才皱着眉头痛苦地吃了起来。
    元晋偷眼瞅瞅,想把自己这朵也塞到哥哥碗里,元显敏捷地捧起碗一蹦三尺远:“我不要!!!”
    “……”谢迟抬头看了看才知他在躲什么,嗤地笑出声,接着便板着张脸又从锅里捞了朵香菇扔到元晋碗里,“第一、你不许欺负哥哥;第二、你不许挑食。”
    可怜的元晋筷子里还夹着那朵想塞给哥哥未果的,就眼睁睁地看着碗里又多了一朵。
    元晋想哭,他就不懂了,爹娘为什么爱吃香菇?这玩意多难吃啊!他和哥哥曾经暗搓搓地讨论了半天都不懂爹娘为什么会爱吃,尤其是娘,每每桌上有香菇炒油菜之类的菜时,她都爱专拣香菇吃,红烧鱼里放的香菇她也爱吃!
    元晋一边腹诽着,一边夹着香菇讨好地看向叶蝉:“嘻嘻,娘——”
    叶蝉眼皮都没抬一下,从酸辣锅里捞了片连皮带肉涮得正鲜嫩细滑的鱼肉搁到自己碗里:“爹说得对,一不许欺负哥哥,二不许挑食,快吃。”
    元晋:“……qaq。”
    最后直到这顿火锅吃完,他碗里都还剩了半朵香菇。谢迟瞪他,他一边惨叫着说太难吃了实在吃不进去了,一边无比悲愤地逃跑了。
    叶蝉笑得一头扎进谢迟怀里,又搂了搂还乖乖坐在旁边的元显,夸奖道:“还是我们元显更懂事。去休息吧,消消食再午睡,免得肚子里不舒服。”
    元显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腼腆地笑笑就走了。叶蝉抱着谢迟的胳膊看了会儿他的背影,慨叹:“还不错嘛,以前我担心四个男孩子太闹,现在看来当大哥哥的懂事,应该也能管一管弟弟们?”
    “……”谢迟干笑两声,“我觉得你还是不要憧憬太多。”
    他怎么想都觉得等元明元昕再大一些,还是会闹得掀房顶。
    叶蝉:“……”
    而后她忽地又喟叹着自言自语说:“不太懂事也好,小孩子嘛……”
    大人们都喜欢懂事的小孩,因为带起来省心省力。可她觉得这懂事也得有个度,让人觉得“有家教”就足够了,过于懂事,说明被规矩束得太严,估计心里会有许多不开心。
    再者,这些宗室里长大的小孩子,虽然纨绔子弟不少,但赶上谢迟这么个上进的爹,是一定不会让他们堕落下去的。那屈指数算,他们估计也就能在小时候无忧无虑几年,这么一想,这几年还是让他们多高兴些吧……
    叶蝉顺着这个思绪胡思乱想,于是忽地开口问了一句:“时疫的事了了,你手头有新差事吗?”
    谢迟一怔:“暂时还没有,怎么了?”
    叶蝉仰起头:“带孩子们出去玩玩吧……露营打猎什么的,主要是元显和元晋。”
    她提得有点突然,谢迟不禁好奇地打量了她两眼,试图看出她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事。但他旋即就点了头,因为他想到了元晰,那个身份无比尊贵却活得格外的累的孩子。
    有传言说,元晰在离世前都还在想读书的事。谢迟再盼着自家孩子有出息,也不想看到他们压力大成那样。他希望他们在该读书的时候读书,该玩的时候就玩,如果生病了,那就放下一切好好的养病。
    宜翁主府里,崔氏在听说了“废太子谢远”下葬的消息后,在廊下怔怔地坐了很久。
    她的心情该是快意的,可又有点说不出来的哀伤。思来想去,倒不是为了那个人,而是感觉送走了一段过往。
    一段长达七年、将她从懵懂少女磋磨成今天的样子的过往。
    但怎么说呢?她总归还是觉得畅快的,因为过往再令人痛苦也还是过往。谢远下葬了,她不再是太子妃,重新开始的生活虽不如从前富贵,可也没了从前的压抑。
    崔氏于是长舒了口气,进屋去看了看女儿。
    谢宜不久前刚满两岁,元晰在差不多这个时候,已经开始读书认字了,相比之下谢宜要轻松许多。崔氏虽然也已备了笔墨纸砚给她,但并不催着她学什么,只是教了她握笔的姿势,让她随便写画,练出个手感只是为了日后提笔不会太难,不是为了让她担什么担子。
    所以谢宜脸上总挂着笑,见母亲进来,笑得就更开心了:“母妃!”
    她声音清脆,崔氏看过去,一时有点恍惚。他们兄妹是有几分像的,但这种轻松,在元晰脸上早就寻不见了。
    崔氏笑了笑,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了下来:“阿宜又忘啦,以后不叫母妃了。”
    “哦……”谢宜回想起来,立刻改口,“娘!”
    崔氏在她软软的小脸上一亲:“乖,娘带你去午睡,下午我们去放风筝,好不好?”
    “嗯!”谢宜用力点头,然后就自己滑下了椅子,握住母亲的手,离开了书房。
    打从出宫以来,崔氏就一直亲自带着她睡。最初是怕她骤然换了环境会不适应,后来是渐渐觉得,这样好像更有当母亲的感觉。
    在东宫时,她过得实在太憋闷,每日都紧绷着神经,睡觉时便只想安安静静地待着。她因此而忽略了很多东西,现下终于有机会把这些捡起来。
    崔氏于是带着谢宜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醒来后又把她搂在怀里讲了一会儿故事。过了约莫一刻,崔氏身边的大宫女进了屋,朝崔氏一福,递上了一封信。
    “家里来的?”崔氏一壁接过,一壁随口问她。那宫女摇摇头:“陇南来的。”
    崔氏不觉间双颊一红,心跳也有些乱。她存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将信拆开,里面是一行熟悉而潇洒的字:“一切安好,勿念。”
    左下角是一枚殷红的方章,方章里拢着那个她不太有勇气多看的名字。
    陇南,那并不是个好地方,贫瘠荒凉而且民风彪悍。以他的才华,去那里做官,大材小用了。
    可那也有好处,那个地方总给人一种远离朝堂的感觉,似乎去了那里就晋升无望了。他会很快被洛安的同僚旧友遗忘掉,各种不利的谣传也会因此而迅速淡去,否则那么惊人的事情,保不齐就会兜不住,就会要了他的命。
    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又或许更久。
    也说不准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了。
    她已经想象过很多种重逢的景象,场合年纪各不相同,但每每想到最后,总会变成同一个念头。
    ——能随便实现一个都好。
    她想亲口告诉他,她恨太子,也恨那个太子妃的身份。但得以和他相识这件事,让她对那七年的压抑都有了感激。
    阳春三月,太子太傅薛成上疏辞去一切官职爵位,皇帝劝解数次未果,只得准奏。
    准奏的奏章发回薛府的当日,薛成遣散全部门生,翌日起称病不出。
    这样的事情,在十余载前出过一次,出在皇长子的老师顾玉山身上。皇长子与废太子截然不同,二人的老师却殊途同归,事情禀进宫事,皇帝立在湖边沉默了良久,才叹出一句:“作孽啊……”
    近来他愈发觉得愧对祖宗,愧对天下,愧对万民。因为他的儿孙们的事情,已经有太多的人遭遇不幸了。
    他当了大半辈子的皇帝,虽然盛世之中并无甚称得上惊天动地的建树,但他也自问还算个明君。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日渐年迈之时,落入无颜面对祖宗的境地。
    他现下唯一的亡羊补牢的办法,大概便是趁自己尚还算耳聪目明之时,为大齐选一个足够贤明的储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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